敖海若回到龍宮,處理過一些政務後,從侍女那裡得知,餘桃倒是去尋過了陸昭昭,敖孟章卻仍無動靜。
并非隻今日如此。自那天北海叛亂之後,敖孟章就一直是閉門不出的狀态,除了打聽過陸昭昭的情況,其他時間裡,安靜得不像是他。
敖海若本來沒打算管的。
放任孩子在安全的情況下自由生長——是每個妖族家長的本能。敖海若本沒有打算幹涉敖孟章的自閉,但她還真有一些事,不得不去問問他。
敖孟章的宮殿很安靜。
過往這裡總還有幾個近侍,陪他玩樂;如今卻一個人也沒有。敖海若在注意到這份安靜時遲疑了一下,還是踏步走進宮殿之中。
“坐在那做什麼?燈也不點。”
“……姐?”
敖孟章下意識地喊出這個稱呼,并立刻站起身;但很快,他猶豫着坐了回去,露出些許消沉的模樣:
“你……你怎麼來了?”
“有件事得問你。”敖海若道,站在他身邊不遠處:“對叛黨的審問結束了,我想問問你,你那幾個近侍——要怎麼處理?”
“……”
關于範湃三人,敖海若還真思考了一下處理方式。他們三人實則隻是無名小卒,叛黨布置了很多這樣的小角色,隻不過這三人成功混到了敖孟章身邊,也發揮了奇效,這才會被沙長老帶到身邊,用以打擊和控制敖孟章。
像這樣的小角色,敖海若本可以輕易處置掉;但她思考過後,還是決定把這份處置權,交由敖孟章自己。
敖孟章對此隻是沉默。過了片刻說:“你看着處理吧。”
“真的?”
敖海若挑了挑眉:“殺掉也沒關系嗎?”
敖孟章的手猛地捏緊,但很快又慢慢地松開。
“嗯。”他說:“殺掉也沒關系。”
說這話的時候,他是有些恍惚的。過往的記憶湧上心頭……和範湃三人,他不是沒有過情誼的……他們幾乎陪着他長大。
可那血淋淋的背叛,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因而過往的記憶越是溫情,就越顯得諷刺,一次又一次清晰地告訴敖孟章——
他到底有多麼愚蠢,才會如此輕易地被欺騙。
敖海若頓了頓,在他身側的座椅上坐下。
“孟章,”她說:“你已經是大孩子了。”
固然在她看來還是孩子,卻的确不再是幼龍了。敖海若看過秦令雪和陸昭昭談話,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未曾和敖孟章說話,這固然是因為她很忙,敖孟章也拒不合作,但今天,在這裡,他們終于能夠平靜地交談,這或許是個難得的機會。
“所以,就像你自己選擇了自己的近侍。”她說:“現在,你也自己決定他們的結局吧。”
敖孟章久久不語。他感到輕微地被諷刺,但又說不出什麼反駁來。他隻是沉默了很久,閉上了眼睛。
“他們在哪裡?”
“牢房。”
“我會過去。”敖孟章說,語氣無悲無喜:“親手了結他們。”
帶着些許肅殺和下定的決心,他這麼說了。敖海若沉默須臾,覺得有點欣慰,又不知該說什麼,站起了身。
但在她離開之前,敖孟章叫住了她。
“姐。”
“嗯?”
“叛黨的一切計劃,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對吧?”
“不算一切。但大部分是。怎麼?”
“那……”
敖孟章低着頭:“你早在很久之前就知道,範湃他們有問題,對吧?”
敖海若頓了頓,才說:
“對。”
“那你……”
敖孟章擡起頭,有點悲戚:“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如果早早告訴他,或許他不必像現在,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敖海若回頭,看着他,隻問了一句話:
“我告訴你,有用嗎?”
敖孟章想說:怎麼會沒有用呢?但在話語出口之前,他頓住了。
試想一下,如果敖海若這麼告訴他了,會發生什麼事呢?
敖孟章會聽她的話嗎?不會。因為如果敖孟章會聽話,那就不會推掉敖海若選的近侍,自己去選人了。
他不說話了。敖海若一聲歎息。
“讓我來告訴你,我提前跟你說這些,會發生什麼。”
她說:“我會告訴你,你的近侍有問題,但你不會聽,你會摔門而出,會大聲地反駁我,會以為這一切都是我想要控制你而僞造出的假象,你無時無刻不想從我的管教裡逃離,最終,假使我告訴你他們的問題,你隻會更信任他們,而遠離【撒謊】的我。”
“……”
“我也想過暗中處理掉那三個人,但我沒有。因為我知道,一旦我這麼做了,你就會覺得是我做的,從而更加與我離心。”
“……”
“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做。”
敖海若平靜地說道:“而你——我想他們給你上了兩節課,第一節,名為【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信任】,你必須靠自己去分辨,誰才真正值得相信。”
“而第二節課,名為【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選擇了信任他們,就要接受為這份選擇付出的代價。”
敖孟章更消沉了。他有好久都沒有說話,一直到敖海若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才哽咽道:
“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
敖海若有一會兒沒有回答。她不是那種會溫柔安撫弟弟“沒有呀你很棒”的親切家長,但也不至于在這種時候還直白殘酷地回答“對你就是很沒用”。事實上,她花了一段時間來思考,這對她來說不太常見,因為大多事情都用不着她花時間去思考。
但此時,她思考了一會兒,問:
“那天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
“叛亂那一天。沙長老來之前。”
敖孟章驟然想起那些話,猛地起身,結結巴巴:“我不——”
他想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逢場作戲,但他說不出口。因敖孟章十分清楚,他的确——心有怨怼。
但此時,他知道,是他太愚笨。
小龍隻能沮喪地低下頭:“……但我從沒有真正讨厭你。”
“我知道。”敖海若說:“我也從沒有真的覺得你很沒用。”
少年的眼眶一熱。他哽咽:“我都沒幫上你的忙!”
“你已經幫助我了。”
“我也沒能保護你!”
“你已經保護我了。”
敖海若摸了摸他的頭:“在你挺身而出的那一刻,那無論如何也想保護我的心,我看到了。”
她說:
“孟章,你長大了啊。”
那一瞬間,從眼眶砸落下來,融入海水的,是什麼呢?敖孟章說不清楚,但在聽到那句“你長大了”之後,突然從心底裡感受到一種釋然。
就好像,他從前做那麼許多叛逆的事,隻是為了讓她正視他一眼;而如今,她的的确确看到了他,對他說:
【孟章,你長大了。】
“姐……”
他禁不住抽泣:“我從來沒有真的讨厭你。”
“嗯。”
“我其實,一直……一直都很崇拜你。”
“嗯。”
“因為崇拜……因為覺得你很厲害……我也想變得很厲害,想讓你看到我,承認我……”
他捂住眼睛:“但我隻會給你添亂,我心裡知道,我其實害怕——”
怕别人把他當做敖海若的污點。
敖海若拍了拍他的頭:“……我知道。”
她知道,她的弟弟本心不壞。她知道——他那又自傲、又自卑的自尊心。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自己養大的孩子,怎麼會一點也不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