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徒弟。
他撿到的,他養大的,從那麼小那麼小一點點,在他眼下長成了如此活潑明豔的模樣。是他在黑夜裡踽踽獨行一千年才遇到的光,引領他重拾人性,指引他重回人間。
陸昭昭對于秦令雪的意義,絕非普普通通的“徒弟”二字可以闡明。在秦令雪的一生裡,前半生的順風順水,都摧折于一場太殘酷的戰争;這場戰争其實沒有摧毀他,他也不會被摧毀,但的确讓他脫離了正常世界的軌道,眼前的一切都蒙上灰暗霧氣。
秦令雪自認不是溫影承,不會被困在過往的痛苦裡。可他也的确沒有辦法如從前一樣意氣風發、闊步向前。他的劍斷了,哪怕心仍在,舉目環顧也隻是一片空茫。
拔劍四顧心茫然。
因而他覺得無趣、無意義、沉浸在酒醉的夢呓裡。一百年,兩百年……一千年。一千年啊,可以很快,一眨眼就過去了;可也可以非常、非常的慢,像一鍋小火慢炖的湯,将世間一切都一同煮爛成肉糜。
秦令雪就在這灰暗的、混沌的一切裡沉浮。他的劍心依舊澄澈,卻不知不覺被蒙上浮塵,他自己沒有察覺,但有一雙小小的手把這顆心捧起,一點一點,把上面落了一千年的風雪擦盡。
他第一次當了師父。
他第一次照顧一個小孩。
他第一次對一個生命負有責任。
也第一次有一個小孩,以全部的愛和勇氣,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太多……太多的第一次,在秦令雪過往的人生中未曾體會。在那個最合适的時間,最合适的地點,出現的一個最合适的她,就那麼跌跌撞撞地,落在了他的心間。
他的小徒弟啊。
世間僅有,獨一無二。就算找遍天上地下,都再沒有第二個陸昭昭了。短短的幾年,就叫這小小人兒烙在了他心尖尖上,竟是無論如何也舍不掉、抹不去。
秦令雪也絕沒有割舍她的打算。總歸他已經這麼這麼強了,修仙界少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護個小姑娘還是簡簡單單。無論多久,無論如何,他會陪伴她,到他從未想過有多久遠的未來。
可是……
他想着,就忍不住要皺起眉頭:
可是,她怎麼就會長大呢?
仿佛在他眼中,昨天的她還是那麼一小點點,夾在胳膊肘就能拎着到處跑。小小的一個小姑娘,掂起來不會比一壇酒更重,紮兩個小辮兒,一個不高興就要噔噔給他衣服上踩倆小腳印兒。
怎麼今天就長大了,成人了,變成很嬌俏的少女,要與人談情說愛……
會有另一個少年站在她身邊,擁抱她,親吻她,與她許下共度一生的誓約。而他呢?他——秦令雪呢?
隻能夠在一旁看着,任由心如刀割,卻動彈不得。
怎會如此呢?
怎麼就會如此呢?
溫影承曾經的告誡,此刻竟曆曆在目。他說他們師徒或會因情愛反目,當時他嗤之以鼻……可如今的事實,證明這勸告是多麼有先見之明。
秦令雪想不明白。
他非常的憤怒,可這憤怒卻不全是因為親眼目睹那少年要輕薄他徒弟。還因為在沖突之中,陸昭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護那個人——在兩個人裡,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護那個少年,甚至不惜以傷害自己的方式。
因此除了憤怒,秦令雪還感到十分的委屈——
她曾答應過的。
她答應過他,一生都要喜歡他,最喜歡他……怎麼能不作數呢?
但她是不會錯的。他的昭昭是最好的,永遠也不會錯。而他呢?他當然也是不會錯的,那麼會錯的,就隻有一個人。
一定,是那個人的錯。
是那個人,引誘了他乖巧的、天真的小徒弟,讓她的心發生了偏移。是那個人的過錯……分明他的昭昭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卻被壞小子哄騙,要與他離心了。
都是……那個人的過錯。
可哪怕深恨那個少年,秦令雪卻仍會恪守和徒弟的約定——她不叫他傷害他,他不會違背誓言,隻是……
秦令雪想: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對付一個人,會有很多手段。
思慮再三,他翻身下床。輕輕地走到内室,女孩子在熟睡。微微蜷縮着身體,皺着眉,很不安穩的模樣。
他俯下身,輕輕摸一摸她的頭發……很輕很輕,就像她小時候做噩夢時一樣。興許是察覺到熟悉的氣息,她的眉宇又舒展了,露出甜甜的笑……真可愛,秦令雪看着就愛憐,忍不住低下頭,親一親她可愛的鬓發。
随後,走出門外。表情一點一點冷卻,指尖輕點,将一封靈訊發出。
他不會傷害他。但壞孩子的小心思……也可以到此為止了。
隻要一息尚存,就會戀慕昭昭……嗎?呵。那隻要他秦令雪一息尚存……
就絕不會給任何人搶走他徒弟的機會!!
-
陸昭昭沒想到自己睡着了。
昨晚回房間後,秦令雪給她上藥。陸昭昭察言觀色,又是撒嬌又是耍賴,十八般武藝都使上了,才叫他答應不傷害方之茂,又把他哄笑了兩聲。
是真笑,不是冷笑。秦令雪有點瘋批基因在的,有時越是憤怒,越會扯出笑容——之前對方之茂就這樣。所以陸昭昭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去哄他了,直到憑借對大螃蟹的了解判斷出他的确沒那麼生氣——至少不會突然發瘋了,這才松一口氣。
結果……誰成想,也許是太費心神,這口氣一松下去,就給睡着了呢?
當第二天早上,她從床上醒來——一開始還沒意識到什麼,特自在地扭來扭去伸懶腰呢!
意識回籠才心底一個咯噔,一下就給驚醒了。洗漱都沒來得及就去找秦令雪——真是生怕他趁她晚上睡覺,把方之茂給……咔。
好在沒那回事。大螃蟹看起來很正常,就是臉色有點臭;方之茂也好好的安然無恙,隻是想跟她說話時大螃蟹就瘋狂放冷氣,陸昭昭沒辦法,隻好跟他暫時保持距離,隻傳訊說了兩句。
主要是……确認他安危,順便解釋一下昨晚。
“昨晚我一着急,說了很不該說的話……”
她捏着靈犀玉牌,很有點難過:“對不起。我其實沒有讨厭你,也沒有不想見你,隻是想讓你快點離開……”
在那個場景下,她不得不說出那麼傷人的話。她如果不傷他,也許情況會更壞。但無論如何,陸昭昭知道自己不應該那樣捅友人一刀。
她心裡很愧疚。
“嗯?沒什麼,我沒放在心上。”
方之茂的回答倒是很平淡:“我知道你想保護我。”
人這種生物,有時候就是會口是心非。昨晚方之茂看到她期盼的眼神時已心神領悟,更别說她之前所說的話:
【我看你是燒糊塗了,都忘了從前我們約好的事!】
他們的約定很多,但很自然的,方之茂想到最近、最重要的一個。在秘境之中,他們曾勾指相約:
陸昭昭會認真考慮方之茂的心意,方之茂也不會輕慢她。
因而從那一刻,方之茂就知道,無論她之後所說的話多麼傷人,都絕非出自真心。他也的确沒有被傷害到,隻是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不是因她的話,而是因她的淚。
因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其實做了一個很蠢的決定:
在讓她露出幸福的笑容之前,他卻先把她惹哭了。
方之茂自幼早熟,不是那種會故意惹哭心上人的幼稚鬼。他讨厭看到陸昭昭的眼淚——小姑娘應該是開朗的、活潑的、快樂的,哪怕怪模怪樣地浪費天生麗質做鬼臉,也好過悲傷地掉下一滴淚來。
她不常哭。他見得也少。可隻見過那麼幾次,就足夠他再不想看她落淚了。
所以此時此刻,方之茂其實有許多話想說。想說——你别難過,你沒有錯;想說——我會努力,得到秦師叔祖的認可;想說——别怕啊,有我在你身邊呢。
但千言萬語,落實到口中,隻剩下一句最無關緊要的:
“你想要什麼樣式的耳墜?”
“……啊?”
陸昭昭給整懵了。在她的角度,自是猜不到少年百轉千回的心思,隻聽他好像很淡然地說了句“沒放心上”,下一秒就沒事人一樣問“你要什麼耳墜”了……真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就無語!
但……她也放下心來,忍不住笑。片刻之後才低聲說:“不要耳墜。”
她說,他聽到:“要你好好的。”
他好好的,她就快樂。
她好好的,他就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