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天魔之戰。
說是天魔之戰,但兩個世界的摩擦,并非一場戰役。整個天魔之戰,包含了長達百年,大大小小無數次紛争與戰鬥。
姑且将戰争結束後的那一年稱之為天道元年吧。
公元前100年,杏林谷。
蕭聿在分揀藥材。
一百多歲的他,姑且還能算杏林谷的青年修士,此時修仙界還沒被打斷代,漫長的時間總是會鑄就許多大能,在動辄幾百幾千歲的修士裡,蕭聿隻能算是萌新。
此時的他,也還籍籍無名。雖天資聰穎,拜入谷主門下,成為親傳,但一身潛力遠未變現,仍在刻苦努力的階段。
揀藥、制藥……是杏林谷醫修的日課。這是個和往常沒有太大差别的日子,直到谷裡被送來了一批傷員。
身為醫修,蕭聿當然也前去幫忙。得知這些修士是從天魔手下逃出的幸存者,與同門師兄弟一同處理時,也聽到衆人的竊竊私語。
“又是天魔幹的……”
“那些域外天魔,是不是越來越嚣張了?”
“從十幾年前第一次聽說開始,這幾年情況是越發壞了……你們還記得上次天衍宗請谷主去看診嗎?聽說是天衍宗的親傳弟子,與天魔戰鬥時斷了一臂……”
“真的假的?哪個親傳?是不是秦……”
“想什麼呢?哪可能是那位!聽說,是行四的那位……”
“連那位也?!”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蕭聿并不愛與人交際,聽一耳朵,隻覺得煩。做完治療,确定病人性命無憂,他走出門外,停在檐下。
天空正在落雨。
之前還晴朗的天色,此刻陰雨連綿。陰沉的天色,并非黑沉陰郁,而是灰灰的。朦胧的雨,灰色的雲,到處都很灰暗,并不唯美,壓得人喘不過氣。
看了片刻雨幕,蕭聿意識到:啊,得去收藥。
許多藥草需要晾曬後炮制處理,今天天氣好,他也曬了一些,沒想到會變天。匆匆趕回去,卻發現藥材已被收好,房中茶香袅袅,正有一人捧着茶盞,見他來才放下。
“回來了?”
蕭聿行了個禮:“師兄。”
此人正是他的大師兄,也是杏林谷現任谷主。蕭聿正是由他代師收徒,說是師弟,與徒弟也沒有很大差别,畢竟他真正的師父基本見不到面,還是師兄更可靠些。
谷主樂呵呵的:“就猜你小子要回來收藥……我都給你收好了。你看看你,院子裡沒個藥童,收個藥還得自己跑,多不方便。”
“習慣了。”蕭聿說:“師兄知道,我不愛和旁人往來,更不喜人随便進我院子。”
“你小子,性子就是獨!”
谷主吹胡子瞪眼:“活該你長得這麼俊,偏沒一個姑娘看上……幹什麼?給我回來,小兔崽子一聽念叨就想跑是吧??”
蕭聿默默地把向往自由的腳尖轉回來:“沒有,我在聽。”
“你在聽,我看你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谷主沒好氣,卻也沒打算跟他追究:“……剛從醫堂回來?”
“……是。”
“瞧見那些傷者了吧?”
“嗯。”
“有什麼想法?”
蕭聿猶豫了一下……問:
“天魔之災,已經這麼嚴重了嗎?”
谷主抿了口茶,一時沒答。
“天魔是什麼,你知道吧。”
“知道。”
蕭聿不至于消息閉塞到這種程度:“不友善的天外來客。”
“是啊,不友善的天外來客……”
谷主捏着茶杯,長歎口氣:“……從十幾年前,異界再度降臨,天魔出現,到如今……事态越變越壞。天魔之災……天魔之災,災這個字,用得好啊。”
吃一口茶,他又歎一口氣:“阿聿,别看現在沸沸揚揚,但還不到時候……不到時候。往後的日子……”
他沉默起來。蕭聿也沉默,過了會兒才問:
“是師兄之前去天機閣,聽聞了什麼……”
話沒說完,因為谷主擺了擺手。手放下後,他又恢複樂呵呵的模樣,好似方才的憂慮全是幻覺。
“你這茶不錯,自己栽的吧?我就說你這院子風水好,長的藥材也格外茁壯……這茶葉回頭給我兜點回去,不要多,來他三五盒先。”
蕭聿:“……你要不把我茶樹挖走算了。”
“挖走了就沒那個味道咯,就說你這兒水土好啊。”
谷主笑呵呵的,又與師弟閑談片刻,問過修行進度。直到臨走時,才拍拍他的手,說:
“阿聿,好好修行。”
蕭聿隻當是正常叮囑:“我知道了。”
然而,手上傳來有力的力度,不至于捏疼,但感受得到那份用力。蕭聿詫異看去,在師兄總是柔和平靜的眼眸裡看到某種隐藏極深的憂慮。
谷主緊緊地,緊緊地抓着他的手,重複道:
“阿聿,好好修行。”
“……”
蕭聿看着他,用力回握了一下,鄭重道:
“我知道了。”
-
公元前46年。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數十年過去,但對于修仙者而言,普通凡人一生的長度,也不過是漫長修行路中的一段。
情況越發的壞。
并非急轉直下或一路下滑,中間也曾有過比較好的時候,但對比起來,的确是在越變越壞的。幾十年前大家說“情況不好”時,恐怕沒想到今天。而蕭聿隐隐覺得,這也許還遠遠不是極限。
山雨欲來。
蕭聿不在杏林谷。
他算是比較宅的那一類人,打進入杏林谷,并不愛在外行走,反正杏林谷名揚天下,求醫問道者衆多,不會缺病人,也不會缺事做。
但他卻出來行走,正是因天魔之故。
他正坐在田坎上發呆。
僻靜的小山村,隻是普通的凡人村落,并非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中途歇腳罷了。因常遇到來清掃異獸的修士,村人也不算太誠惶誠恐,熱情地招待了他們,哪怕修士根本不需進食五谷,也将好酒好菜奉上。
當然,“好酒好菜”,也隻是對凡人而言。不過蕭聿躲出來,并非是因為嫌棄待遇,隻是受不了那個熱鬧,想落個清靜。
這裡倒很清靜。
麥都種完了,不是農忙時節。天氣漸冷,算是秋高氣爽。蕭聿擡頭看,遠方一點悠閑掠過的飛影,不知是異獸,還是普通的大雁。
這時,他聽到一點動靜。
小小的,低低的啜泣聲,像是受傷的小獸。他循聲走去,在谷堆後找到一個小丫頭。
土土的小丫頭,穿着土土的衣服,紮着土土的兩個小辮兒。遠遠聽的小聲啜泣,近了一聽嗷嗷哭,哭着還打個嗝,莫名有一丁點悲傷中的好笑。
蕭聿過去,她也沒發現,嗷嗷哭。他默默蹲下,撿起一根稻草,戳一戳小丫頭。
戳戳,戳戳。
小姑娘遲鈍地半天才反應過來,“嗷”地一聲吓得擡起頭來,傻兮兮的小臉,看起來五六歲,哭得像個花貓,還帶着鼻涕泡。
看着很傻。長得也不漂亮,黑瘦黑瘦的,但一雙眼睛倒是很亮,哪怕哭得紅腫,大眼睛也好像水洗過的葡萄,黑亮亮的,十分幹淨。
蕭聿找出一方手帕:“擦擦淚吧。”
“……噢。”
小丫頭膽子挺大,也不怕生,接過去,但看看潔白、精緻的手帕,沒舍得用,拿手背胡亂一抹完事:“你……你是?”
帶着濃濃口音的方言,好在蕭聿見過不少天南地北的病人,總算還聽得懂:“蕭聿,你呢?”
“二丫。”
一個普通的,凡人家女孩的名字。雖然看起來很不走心,總歸不是“招娣”什麼的。二丫一雙黑漆漆的大眼,把這不速之客打量一遍,這才有點怯:“你是……你是仙長嗎?”
仙長,凡人常對修仙者這麼稱呼。但蕭聿不認可,修仙者,又不是仙。
他不置可否,隻問:“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哭?”
問這句話時,他腦海裡已經閃過數個可能性:
近來天魔之災影響廣泛,四處也都不算太平,或許這孩子家中也被波及,許是哪位親人受難,又或者家中經濟不好,生活有所困難……
可能性很多,都足以讓一個小不點兒哭得喘不過氣。不過當她開口時,他還是愣了一下。
“我和……我和大妮兒吵架咯……”
蕭聿:“。。。”
那些大人思維的,沉重的想象一下散去,他甚至顯得有些錯愕,錯愕後又有些啼笑皆非。
……啊,是啊,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能讓她傷心得嗷嗷哭的事,當然可以是和朋友吵架這種小事。
不,也許隻是對他來說是小事,而對這個孩子而言,恐怕是天大的事吧。
蕭聿沉默了一會兒。其實有心想安慰她,但——但無力。畢竟他也是個社交廢物,來杏林谷這麼久也沒什麼朋友,被人覺得是孤僻冷漠。
要是問他治病救人制藥煉丹,他還能說個一二三,問和朋友吵架怎麼辦……嗯,總之是他知識盲區沒錯了。但蕭聿并不覺得自己的性子“獨”,這怎麼是他的問題呢?
想了想,他說:
“從前有個人,要出門辦一件急事,他牽了一匹馬,馬在前面跑,他在後面跑。”
這人冷不丁開始說故事,小姑娘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大眼好奇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路上有同鄉看到,非常驚訝,問他,你既然急着辦事,為什麼不騎着馬去呢?”
“那人說,你莫不是傻子,四條腿跑的,怎麼可能有六條腿快呢!”
小姑娘:“……”
蕭聿:“……”
秋風掠過,将一片樹葉卷走。看着小丫頭傻愣愣的樣子,蕭聿并不意外——
看,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跟人合不來。明明很好笑的故事,每次講給别人聽,氣氛卻會尬冷……蕭聿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很明顯是别人沒有欣賞力,才會跟他說不到一起去。
不過連凡人小孩聽了也一臉呆滞,他還是有那麼一丁丁點難過。不過——下一刻——大約是過了那麼兩三秒鐘,他忽然聽到了銀鈴般的笑聲。
擡眼一看,二丫笑得樂不可支:
“那人好笨!應該再帶上一條狗,這樣不是跑得更快嗎??”
蕭聿:“……”
一條狗在後面追嗎?這孩子是天才啊!他頓時刮目相看,有種棋逢對手之感:
“從前有個和尚,決定效仿佛祖,以身飼蚊。他來到一處河邊,任由蚊蟲叮咬。”
“可過了沒多久,他就無法忍受,開始打起蚊子來。旁人就問,你不是要以身飼蚊,怎麼忽然又打它們呢?”
“和尚說,我是要以身飼蚊,可也沒讓它們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啊!”
二丫咯咯咯地笑起來,已經把傷心忘到不知哪裡去了,催促他:“再講……再講一個,小魚仙長,再講一個。”
蕭聿糾正她:“是蕭聿。”
“小魚?”
“蕭聿。”
“小魚——”
行吧。蕭聿放棄糾正這濃濃的口音:“那再說一個。從前有個秀才……”
蕭聿一行人在村中停了一日多,休整的同時,也為村人做了義診。當然,蕭聿還給一個小姑娘講了很多他珍藏許久的笑話,對方的反應令他備受鼓舞。
不過這裡到底隻是暫停,很快他們就要繼續上路,蕭聿想了想,決定把一包藥糖送給二丫做臨别禮物,二丫很高興,離好遠還看到她送别的小小身影。
這讓蕭聿的心情好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投入到救治傷員的忙碌之中。天魔自虛空中降臨,又有騰轉挪移——或者說“空間魔法”——之術,機動力很強,天魔之災的波及範圍很廣,杏林谷弟子不得不四處奔忙。
戰時最不能少醫生。這也是蕭聿作為比較宅的修士卻不得不跟隊出行的原因。說實話,這樣奔波他們也很疲憊,但是沒有怨言。
無論是戰士,還是受害的凡人、修士,能多救一個,就多救一個。
他忙起來,就沒有再想過二丫。隻是在很久……很久之後,滿身疲憊的蕭聿聽到天魔動向,說波及到他們之前途徑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