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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艾波洛妮亞踏入餐廳,男人宛如實質的視線襲來。特别是她路過餐桌,上面擺着鮮嫩的太陽蛋、奢侈的香腸、酥脆的牛角包和冒着熱氣的卡布奇諾,那視線更加明顯,夾雜着忐忑和緊張,幾乎恨不得釘在她的身上。
視若無睹地把奶鍋盛滿一半水、擱上竈台,扭開火後,又從冰箱裡翻出兩顆雞蛋放進鍋裡,蓋上鍋蓋。等雞蛋煮熟的這段時間,她将攤在起居室裡的各種筆記和文具都收攏至卧室。
邁克爾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收拾東西,嘴巴裡一片幹澀,想要出聲阻止又無從下口。昨晚回到房間他就懊悔了,不該說那幾句話。但細細思量,他似乎沒有說錯。他想,天底下再也沒有他這麼好的丈夫。他以為想通這一點他能安眠,結果未能如願,婚後第一次睜眼到天明。
艾波中途關了火,讓水的餘溫繼續加熱雞蛋。等到收拾好東西,鍋裡的水呈現溫熱的狀态,她揣着兩枚雞蛋、背上書包便出門了。
留下邁克爾站在空蕩蕩的家裡,近乎凝滞地望着閉合的大門,良久,他拉開椅子坐下,沉默地吃起早餐。
之後的幾天,艾波洛尼亞沒有和邁克爾說一句話,兩人明明住在同一間屋檐下,卻能做到毫無交集。邁克爾打定主意捍衛自己那晚的誓言,乖覺地退出她的生活圈子。以至于麗塔都感到納悶這位數學助教怎麼突然變得深居簡出,成日待在辦公室和那些老教授談天。
“也許他妻子認為他整日和你們兩位漂亮姑娘可能對婚姻不忠。”羅西的死黨笑嘻嘻地說。
沒等麗塔闆起面孔,羅西已經呵斥道:“這并不好笑。”
“對了,”他像是想起什麼,問唯二的女同學,“最近流行送什麼禮物嗎?我有個朋友想要送給他追求的姑娘,我問了妹妹,她說現在流行送女士皮包,是這樣嗎?”
麗塔歡快地回答:“沒錯,不過送珠寶首飾也不錯,手鍊項鍊之類的,當然我最愛的是胸針,可以别在大衣衣領,也可以鈎住圍巾,兼具實用和美觀。”
“艾波拉,你呢?”
正在翻閱瑪蓮娜寄來的一月報表的艾波勉強分出一分心思,說道:“都可以。當然,如果那個女孩不喜歡你朋友,送什麼都沒用。”
男生還想追問,被麗塔拉到一旁,詳細科普珠寶首飾的品牌。
當天下午五點一刻,詹卡洛.羅西敲響瑪拉蒂教授辦公室的門。
他說:“什麼都沒有打聽到。”倒是聽了一肚子麗塔.科斯塔的喜好。
這确實在邁克爾意料之中,她畢竟是赫耳墨斯,性格極為謹慎,鮮少洩露個人偏好。除了對東方的隻可意會的狂熱。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幾秒鐘,才對羅西說道:“我已經和我父兄打過電話了,他們認識一些律師事務所的朋友。你可以複活節飛去紐約,他們已經安排妥當。”
“你不回去嗎?”羅西問。
邁克爾搖搖頭。她在哪兒他就在哪兒。他怕回美國正中她的下懷,以後再也回不到她身邊了。
年輕的羅馬學生拍拍助教的肩膀,調侃道:“你想好怎麼哄她了嗎?”
邁克爾唇角微彎:“有一些思路。”
出了辦公室,天空已然下起絲絲細雨,邁克爾心一緊,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跑到自行車停車區域前,一眼在鱗次栉比的自行車裡,看到了熟悉的那輛。見她沒有冒雨騎車回家,懸起的心終于放下。
他撐起雨傘,在學校外圍的馬路旁随手招了一輛車,報出目的地後,他靠在椅背閉目思索。
雨絲飄在玻璃窗上,化作一灘朦胧的水漬,沿着風的軌迹滑落。
轎車停下,紙币遞換,皮靴踩上濕漉漉的地面,車輛彙入雨幕,邁克爾撐開傘,向那間亞洲雜貨鋪走去。
擁擠的房屋仿佛兒童的積木,經由歲月雜亂無章地壘在一處,細密的雨絲輕柔飄灑,潤濕斑駁的院牆。
遠遠瞧見亞洲雜貨鋪那窄而小的門,忽然之間,隔着淙淙雨幕,魂牽夢萦的身影悄然無聲地映入眼簾,邁克爾不由快步走去,激動得讓他有些氣短。途中,他不禁想,這是不是就是東方人所說的緣分?
天光暗淡中,艾波洛尼亞似乎在和那位老太太告别,臉上的神情像是沉湎在回不去的夢中,是一種與喜悅好不相幹的情緒。讓他心疼。
正當邁克爾想要沖到她面前,一輛黑色的轎車擋住了他的視野。
他意識到不對,丢開傘,拔步跑到雜貨鋪門前時,僅追上轎車駛離濺起的朵朵水花。
老婦人倒在地上,子彈擊中她的腹部,血水絲絲縷縷,洇在水窪。
重濁的涼氣,經由雨水從頭頂澆下,邁克爾覺得太陽穴發脹,渾身透不過氣來,仿佛靈魂陷入休克,隻憑借本能将老婦人抱進室内,有條不紊地打電話報警、呼叫救護車。
哆哆嗦嗦地放下聽筒,他坐在凳子上,望着店外連綿不絕的雨,覺得整個地面都在晃,像是要裂開一條縫,把他拽進無盡的深淵。
他對自己不斷說:“她不會死,他們不過是想要和她合作,不舍得殺她。”
在等待救護車來的時間,他坐在那裡,一遍遍地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