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邁克爾.柯裡昂是一位受害者,他是一位正直的年輕人,曾經為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殺過不少魚肉當地百姓的日本人。如此一位有良知的人,他回到他父母的故鄉,義憤之氣充盈胸膛,自然而然要鏟除黑手黨。”
西多尼亞聽到這裡終于忍不住了,輕輕捏了捏艾波的手,湊到她耳邊揶揄道:“你這稿子寫得真好。”
哪壺不開提哪壺,艾波白了姐姐一眼。西多尼亞和曼妮娜最近忙着籌備明年春季的巴黎時裝周,她又懷着身孕,艾波拒絕了她的照顧。兩姐妹雖然交流變少,但西多尼亞一聽就知道是艾波的手筆。
法庭上,莫拉維亞最後說道:“但如果法院不做出對被告有利的判決,整個西西裡、整個國家的名聲都會蒙受巨大的損失。”
因為今天能見到艾波洛妮亞,邁克爾興奮得近三十個小時沒有合眼,睡眠不足讓他大腦運轉變慢。他在思考律師如此說的用意。克羅切為什麼要親手破壞緘默原則?吉裡安諾去哪裡了?如果赫耳墨斯被抓,艾波怎麼辦?他的思路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但仍有一層迷霧籠罩着他。
法官眼神在那位真正的黑手黨老大獅子般的面龐一閃而過,說道:“控方律師,你們有什麼看法?”
瑪蓮娜另一側,同樣黑色套裝的女性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是道玲娜.馬卡,艾波的師姐,被請來打這一場注定輸掉的官司。艾波事先和她講定了利弊,強調輸官司的名聲對她的事業産生的影響。道玲娜卻不以為意,“有官司打,總比沒有強。”
“黑手黨——”道琳娜站到法官面前,“真是一個神秘的詞。據說幾個世紀以來,黑手黨統治着西西裡,在墨索裡尼來到這座島嶼之前,從沒有活人說過這個詞。西西裡人諱莫如深、從不會向當局告發黑手黨,這就是所謂的緘默原則。”
如同水澆上滾燙的岩闆,岩石滋啦碎裂,邁克爾終于還是沒有忍住,轉頭看向被害人席位。
像是猜到他會回頭,或是她一直注視着他,後者過于美好,讓他不敢相信。無論如何,他的視野裡,讓他魂牽夢萦的紅衣女孩淡淡笑起來,波瀾不驚的棕色大眼睛未彎,那雙奶油般的小手卻輕柔地摸上領口——
那是他第一次去她家時送的禮物。她當時拒絕了。
這一刻,法庭上的一切聲音都遠離,他一個字都沒有聽清。他忽然口幹舌燥起來,迫切地想要喝一口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是不可能的。邁克爾想。他扣緊木椅的扶手,指尖捏得發白,努力将注意力放到關乎他命運的庭審上,而不是如肥皂泡般虛無夢幻的男歡女愛。
“因此,墨索裡尼當局根本無從得知黑手黨的具體身份,那段時間,每一個西西裡人都是黑手黨。村民因為樹、水源的所屬權,開始構陷、暗害他人,社會風氣迅速惡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蕩然無存。正出于此,我向要問辯方律師,是否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我的委托人是所謂的黑手黨?”
莫拉維亞正要出聲,道玲娜截住話頭,接着說:”以及,柯裡昂先生在10月31日打傷我的委托人是不争的事實,醫院開具的驗傷報告是鐵證,鑒于我的委托人年事已高,我認為符合加重情節,應對他處以三年至七年的監|禁。“
她的嗓音清越而有力,如同石匠捶刻雕塑,看似雜亂的動作之下,每一刀都有章可循。
中年律師卻沒有被她堅定的态度所震懾,他揚起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眉毛,說道:“如果說這些充滿鮮血的名單和所掠奪财物的存放清單都算不上是證據,那我無話可說,可愛的小姐。”
“一個高尚的美國人,在意大利做了件好事,卻要因此蒙受牢獄之災,我真不知道别人會怎麼看我們。我對此案的陳述結束,并懇求法院撤銷相關判決。”
法官沉默片刻,又和其餘兩位陪審員、書記員低聲交流一番,最終他說道:“考慮到被告人的身份,以及認錯态度良好,因此我判處你六個月的監禁,即日執行。”
邁克爾緩緩站起來,離開座椅時,他看見艾波洛尼亞主動向克羅切走去,那張超凡脫俗的面龐笑意盈盈,頸項那顆白珍珠随着她嬉笑的動作不斷晃動。
瑩潤的光澤在這一瞬間仿佛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腦海,眼前最後一層薄霧消散,邁克爾心髒從雲端沉入靜穆無垠的深海,他終于窺到謎團的答案:艾波洛尼亞要放手一搏,除掉這些黑手黨。
吉利安諾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執行人。邁克爾并不關心克羅切的結局,同時,他相信忒西奧有能力全身而退。他垂下眼簾,目光看向地面,權當沒有發現這樁很快便能揭曉的秘辛,跟着法警離開法庭。
*
唐.克羅切.馬洛離開法院,向轎車走去,身後跟在兩名保镖。
他很是得意,過不了幾天,警察就會把赫爾墨斯那老頭從酒店裡揪出來,像丢抹布一樣随意丢進大牢。按照線人穿回的說法,他那身體狀況,怕是活不了幾天咯。終于要搞定最後的心腹大患,從此以後,他克羅切将會是西西裡有且僅有的主人。
黑色的轎車旁,一位身形壯碩的年輕人倚靠車門,雕塑般的面容,英武不凡的氣度。
狡猾了一輩子的克羅切第一時間産生不詳之感,他想要轉身離開,卻發現身後兩名保镖像是神廟裡的石柱,風雨不動地擋住他的去路。
“圖裡。”他撐起面皮笑道,“你身體好些了嗎?聽說你換了嚴重的過敏性哮喘?”
吉裡安諾咧嘴,看着這位幫助他良多的龍頭老大、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黑手黨領袖,露出八顆牙齒的閃亮笑容:“唐。我很尊敬你。”
一陣長長的沉默,秋季慘白的日光照下,克羅切收起了笑容,緩慢而認真地說:“西西裡的産業遲早是你的,你現在殺了我,隻會讓其他黑手黨人看不起你。”
吉裡安諾目不轉睛地盯着氣球似的老頭,那張讓無數人膽寒、無數人敬佩的面孔此刻從容極了,這讓他欽佩,于是他也用鄭重的态度回答:“時代變了,唐。”
克羅切嗤笑一聲,正要說寫什麼,卻看見年輕人拔出腰間的左輪手木倉,槍口對準那裡自己。心髒本能地一縮,但他面不改色,沙蜥般的眼睛銳利非常,一字一句地說:“圖裡,你不敢殺我,特雷”
“砰——”
肥豬般的軀體悍然倒地。
吉裡安諾做了個手勢,那兩位保镖立刻費力地将還溫熱的屍體擡上轎車。
他坐進駕駛座,發動汽車,心情頗好地和兩位手下說:“我們得去巴勒莫警察局,我的調令應該已經下來了。”
遠遠地,他看見妻子挺着肚子從法院裡走出來,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将車開到她面前。怕她看到屍體狂吐。
黑色的轎車一溜煙駛入巴勒莫的街頭,仿佛是一段傳奇的完美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