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喧鬧。
人流由遠及近,長街另一頭緩緩行來一架彩車。車架上系着的五色綢帶随風飄揚,正中神台前站着一個年邁的巫師。他頭戴羽毛,手中握着的法杖像一根虬結的老樹藤,藤上還挂着鳥獸的尾羽,墜着古樸的銅鈴。
牧越瑤目眩神迷,連聲贊歎:“哇,好大,好漂亮——好漂亮——這就是遊行花車吧?”
“什麼花車啊,”黎蘇蘇拉着她站到茶樓前面的台階上,避開擁擠的人群,“是遊神彩車。這個習俗倒是挺有意思的。”
牧越瑤伸手塞給她一顆剝好的栗子,自己興緻勃勃地伸着脖子張望:“待會兒是不是還要選神女?”
“是吧?”黎蘇蘇嚼着栗子,含糊不清地說:“大概就是個祈求吉祥的好意頭……”
就在兩人湊頭私語之時,彩車忽然停下了,周圍歡呼的人群充滿期待地安靜下來。
下一刻,隻見老巫師擡起法杖一指,正正指向了側邊的茶樓。
黎蘇蘇:哎?
“是你呀是你呀!”牧越瑤快樂地說,一手使力推推推,把幸運的小夥伴推了出去。
黎蘇蘇還沒回過神,就稀裡糊塗地被周圍的人簇擁到了彩車上。
然而這還沒完,旁邊,老巫師又開始掃視四周,然後擡杖往人堆裡一指,準确無誤地把其中一個挖了出來——
是澹台燼。
黎蘇蘇:……哎?!!
但是這會兒她疑惑也沒用了,彩車上的年輕巫女們一擁而上,給“神女”帶上花冠,披上彩衣,給“邪魔”帶上面具,拿上荊棘。一番動作行雲流水,讓人眼花缭亂,等她們退去,黎蘇蘇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煥然一新”,手裡還多了一把道具劍。
“……”這啥啊?咋整啊?她要拿這個和澹台燼互毆嗎?
這時有巫女貼心地過來講解,黎蘇蘇大松一口氣:原來隻是舞個劍,然後演個戲——幸好幸好。否則,以她現在這具身體稀爛的修為,遊神時神女不慎被打趴,會很煞風景的。
這樣想着,她斜觑一眼,澹台燼似乎并沒有不耐煩,反而挺有興緻地把弄着手裡的荊棘枝。
随着巫師将法杖重重一頓,銅鈴響起,彩車前後的巫女齊聲吟哦。
百姓們跟随着彩車繼續前行,仰頭看着“神女”與“邪魔”衣袂飄飄,在方寸之間來回鬥法,宛如真正的仙人降世。在這一刻,仿佛有無形的偉力施加在所有人身上,于是他們也一同唱起了古老的歌謠。那些神秘的音節從歲月深處緩緩流淌,壯闊又蒼茫。
黎蘇蘇慢慢垂下了劍。
她看到無數盞燈火,無數張臉;她看到燈影裡的喜怒哀樂,她看到那些臉上淳樸的祈願。
神女。
邪魔。
是亘古的宿命,還是冥冥之中的谶言?
澹台燼就在對面,掃過一眼後便不再看她。大概是面具沒有系緊,一陣風過險些掀飛,他幹脆單手把它摘了下來。面具之下的容貌如此熟悉,可黎蘇蘇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從對方身上找到魔神的影子了。
巫女的吟哦停下了,變為一種輕柔的哼唱。
百姓們也漸漸安靜下去。人群裡,一聲冒出來的“陛下”就顯得格外突兀——應該是哪個朝臣認出了彩車上的人。
黎蘇蘇親眼目睹所有人的眼神因為這兩個字而變得狂熱,不由慶幸她的面具還在臉上。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澹台燼身上,她機智地貓腰後退。
“你自己扛着吧,我先走啦!”撂下這句話,她很沒義氣地丢下短暫的搭檔,三兩下擠進了人堆裡。
“這裡這裡!”牧越瑤踮着腳朝她揮手。
“快走快走!”黎蘇蘇努力擠過去會合。在衆人開始高聲歡呼“陛下”的時候,兩人手拉手溜之大吉。
當然,她們都沒看見,澹台燼對彩車下雀躍圍攏的百姓們禮貌又疏離地點了點頭,然後就擡手召了一片氤氲的雲霧。待霧氣散去,他已經站在了高高的樓閣之上,垂眼看着街上的人們對着空空如也的彩車叩拜驚歎。
“好玩嗎?”身旁的人笑問。
“嗯。”衆人的歡呼與簇擁,古老傳承的儀式,以及葉夕霧臉上那些奇妙的小表情,都很有意思。
“給。”微生舒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煙花棒,分給他一半。
這處樓宇很高,雖比不得宮中高台,卻也可以俯瞰小半都城。兩人坐在屋頂,煙花棒噼裡啪啦地冒出火星,絢爛地,一瞬即逝地,熱鬧又快樂。
微生舒擡擡手指,短暫的火星被“凝固”起來,在他們身邊一閃一閃地跳動。這處屋脊實在很好,他向後一仰,躺在了上面,夜空就在眼前鋪開。
澹台燼也學他躺了下去。
慶典的隊伍向前行進,已經快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喧嚣的人聲随之遠去,周圍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安靜。
仰望頭頂,夜色廣袤,遠星沉默。那些閃爍的光點,越過無盡時空,落入人的眼睛,尤其令人覺得天地浩瀚而個體渺小。
澹台燼擡起手腕,紅繩穿過的星骸依舊閃耀着星辰的軌迹,仿佛它從未死去。方才熱鬧的餘韻還未消散。暖意盤踞在他心口,讓他忽然想要回憶一下往昔。
“年幼的時候,我偷聽宮人閑聊。她們說,人死之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所以有段時間,他曾專注于尋找屬于柔妃的那顆。當然他很快放棄了這種徒勞無功的做法,因為他發現數星星除了讓自己眼花之外并不會有其他的用處。
這聽起來慘慘的。
微生舒摸索過去,握住了他的手。澹台燼反過來抓住他。兩隻手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無聲較量了一會兒,最終雙雙歇菜,安穩地交握在一起。
微生舒繼續了剛才的話題。
論起對星辰的了解,沒人比得過白門城。但他不打算戳破凡人浪漫的想像,委婉地換了個說法:
“或許你也可以認為星星是活着的……因為星辰原本就是世界啊。”
這樣說着,他伸手在虛空中拂過。
天幕忽然亮起,周圍悄無聲息地換了一番天地:屋頂已經不見了,但他們并未墜落。有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承托着,将他們安放在虛無之中。
放眼望去,遠方一道璀璨的銀河,橫亘過幽昧、暗淡、絢麗、閃耀的無窮的時空。
栗留黃、海天霞、孔雀藍、暮山紫。言語無法描繪的無數色彩凝聚成團團星雲,在無垠的空間中逸散,在無盡的時間中旋轉,粘稠又輕盈地流淌在時間與空間的角落。它們包容着新生的微粒與隕滅的塵埃,爆炸的火光仍然在色彩中留存;它們靜默而宏大地見證着曆史——從原初到未來。
生命在這樣美麗的荒蕪中誕生,所謂三千世界、恒河沙數,就是眼前這一片片閃耀的星辰。它們像塵埃一樣,多如牛毛,又像一捧細沙,被不知名的存在随手一揚,不甚均勻地灑落在漆黑的底色上。
他們從星星旁飄過。
它遠看渺小,近看巨大,大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怖。
“那是垂暮。”
微生舒說。星環的光輝溫柔而滄桑。
“那是朝陽。”
紅色的星光熾烈奪目,像流動的燃燒的火。
遙遠的銀河盡頭,星辰對撞,星雲擾動。
世界終結、天地初開——破碎、隕滅、重組、新生。黑色的空洞吸收一切,又從另一種意義上将它所吞噬的一一傾吐。
這裡沒有聲音,卻又能感受到奇異的振蕩。看不見的弦輕輕撥動,如同風穿過石罅,海湧起潮汐。宏大、甯靜、嘈雜、和諧,充斥着廣袤而空洞的詭異。
雲起雲滅,飛泉漱玉。
花開花謝,黃鐘大呂。
數不清的星辰溫暖而孤獨地存在着,有的死去,有的新生,生生滅滅,輪回不休,在最深沉寂寥的黑暗裡,點亮最絢爛蓬勃的光明。
“那是什麼?”澹台燼指向一些星辰周圍變換不定的白色光暈。
微生舒說:“是連接大千世界的天門。”
宇宙的圖景漸漸消失了。熟悉的夜空、屋頂重新出現,微風送來隐約的喧鬧。
“天門?什麼樣子?真的是一道門嗎?”
“唔……”微生舒遲疑片刻,無奈搖頭,“我描述不出來。”
懂了。是“不可說”的那部分。
澹台燼轉移話題:“你剛剛用的是什麼法術?”
微生舒讀出了他的潛台詞:要學。
——所以一次好端端的遊玩怎麼又變成了教學相長呢?
雖然情難自禁地産生了此類迷惑,微生舒還是有問必答地教了。優秀學生不僅很快學會,還舉一反三地嘗試把無垠宇宙壓縮成一個小球。很快,澹台燼心滿意足地在手上把玩着星空球,漫無邊際地聯想起十二神的故事。
“那條龍曾經說,世間并無真神,而真神都在‘星海’。大概此星海非彼星海,但是——”他拖長聲音,分了一半注意力去思考,并沒有完全集中在自己說的話上,“可能神更适合你,而魔更适合我。”
微生舒逗他:“因為你自認從不心懷慈悲?”
澹台燼贊許點頭。又說:
“在那些瀕死的‘夢’裡,我不止一次見過魔神的眼睛。冰冷、傲慢、強大,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我不喜歡它。但或許,有朝一日,我會取代它。”
微生舒揉了揉他的手,不語。
“你知道它怎樣稱呼你嗎?”澹台燼繼續說,“它說你是‘天意的代行者、天命的守門人’。”
“那祂說得還挺準。我曾經的确是。”
“現在不再是了?”
微生舒往上摩挲他手腕系的紅繩。
“不再是了。我的命星已經不在星河之中。我不再是守門人。我是反叛者。”
——反叛無形的存在賦予他的命運。
澹台燼轉頭看他。夜色下,那雙眼睛像冬日的湖水,透着冰冷的澄澈。
許久,他慢吞吞地開口:“其實,我并不愛這個世界。過去不愛,未來大概也不會。”
“那又怎樣。”微生舒依然平靜。“我不會因為你不愛他們而失望。”
“愛不是你做個好人得到的獎勵,也不是讓你為了他人的期待而磨滅自我的誘餌。你就是你,我愛你,從不因為什麼厚德向善、君子立身。”
澹台燼安靜地盯着他瞧。
微生舒想了想,問:“還記得盛都的荒宅嗎?在那裡,你曾經對我許下承諾。”
澹台燼很快又很輕地說:“不可欺淩弱小,屠戮無辜。”
微生舒笑了,起身拉他起來。
“隻要你記得,那麼我永遠會在你這邊。”
“就算人人說我殘忍嗜血,歹毒冷酷?”
微生舒毫不在乎:“我何曾聽信過人言?”
“按你想的去做吧。我可能會反對你、阻止你。但我不會離開你,更不會不愛你。——就算有一天我離開了,也絕不是因為我不愛你。”
澹台燼并不喜歡最後一句話。
但在他說什麼之前,他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左眼中滑落。
微生舒擡手接住了那一點水漬。
他說:“别哭。”
澹台燼反駁道:“是你的眼睛在哭。”
“是嗎?”微生舒往前一步,吻去那一道淚痕,低聲說:“勞煩你替我落淚。這可不是我的本意。”
澹台燼挪開了視線。
有些事情不能提,他知道。所以他退回了安全的領域:“你依然相信,這樣無愛的我,會成為一個好君王?”
微生舒心領神會地對他微笑。
“我還是那樣認為,好人不能等同于好君王,評價一個君王的标準,也不在于他究竟有沒有愛。”
突然炸開的煙花打斷了他的話。長明燈冉冉升起,街道上遊人如織,處處歡聲笑語。
他指了指街上行人,“他們對你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嗎?”
“不。我知道載舟覆舟的道理。我會讓天下太平,讓他們安居樂業。但究其根本,我是為我自己。”
他要穩固地位,他要證明自己,他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澹台燼勾了勾唇,直白道:“我不愛他們。我隻是利用他們。”
微生舒搖頭笑歎:“一定要把自己說得那麼壞嗎?”
随即,他躍下屋頂,伸手示意仍在上面的人跳下來。接到人之後,他說:
“有人說着愛卻袖手旁觀,有人說着恨卻雪中送炭。萬事論迹不論心,隻要能讓他們安居樂業,沒人在意遙不可及的人一句輕飄飄的愛語。”
一旁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陛、陛下?!”
剛剛還在讨論哲學問題的兩個人面面相觑。
——怎麼又有人認出你來了?
——我怎麼知道這些人還沒走!
眼見被這一聲吸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澹台燼對着那個認出自己的老大臣微微一笑,抓起微生舒就跑。可憐老大臣年事已高,腿腳不便,後面圍攏的人群又慢了一步,自然追不上風馳電掣的君臣兼情侶二人組,隻能對着飛速遠離的背影望洋興歎。
“從古至今——被朝臣和百姓追着跑的君王——也算是鳳毛麟角了吧?”
“閉嘴——看路!”
兩人跑進一條無人小巷,終于能停下來歇口氣。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作一團。
微生舒平複了一下呼吸,笑問:“你現在還覺得,世人皆不喜歡你嗎?你看,百姓們喜歡你,我喜歡你,阿瑤也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像誰,而是因為你是你。”
澹台燼一愣,而後也輕輕一笑。
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從心口淌過,把那些此消彼長、層出不窮的陰冷熨平。
早在盛都時,他就覺得,微生舒對待一切都如清風過耳,入眼不入心。可後來才明白,其實對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他記得自己在夢境中的自棄之語;記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模仿蕭凜,隻是為了讓别人喜歡;記得自己被人欺辱,因而縱容那些以牙還牙的報複。
心中的空洞不曾再傳出風聲了。仿佛它終于被溫柔地填滿,像一道堅實地藩籬,守衛着他的靈魂。
……
以防再次被人圍觀,兩人用法術模糊了容貌。然而走出巷口的時候,卻被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攔下。小女孩看着孤苦伶仃,提着一個幾乎和她一般大的籃子。澹台燼蹲下丨身與她講話,微生舒便站在原地靜靜地望着。
就在這時,不知何處起了一陣微風。
随着風而來的,是一個熟悉的冷淡聲音:
“你又用靈力幹什麼了?”
微生舒微笑道:“看了看星空。”
“封印破損在即,你倒很悠然。如果你真想保下他,就該幹脆些,把人帶回虛彌山或白門城,為什麼還要繼續加深他與這邊世界的聯系?”
微生舒轉頭看向幾步之外的街市。
“雖然愛總是排斥異己,可我不想讓他的生命中隻有我一個人。我想告訴他,這世間,除了我,還會有其他人對他抱有善意。”天地遼闊,衆生百态,有人恨你,也有人愛你。這樣,他才不會囿于一隅,為一個人而輾轉反側,患得患失。
“是嗎,那你真大方。”謝星籬語氣平平,“我還以為你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才急于安排後事呢。”
微生舒依然隻是微笑,并不回應。
謝星籬也沒有再說話。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一如來時。
等澹台燼安排好了那個失去親人的小女孩,走回來時,微生舒仍在注目巷外長街。他順着看了看,并沒有發現什麼特别。
“你在看什麼?”
“看這人世之愛。”微生舒回過頭,溫聲道。
遊人如織的街上,父母牽着兒女,兄弟姐妹笑鬧打趣,年輕男女柔聲細語。還有咫尺之間,愛人眼眸中盈着的晚風。
澹台燼不疑有他。
“那麼在你眼裡,愛是什麼?”
“是一顆星望見另一顆星,一朵花觸碰另一朵花——是與毀滅相反的新生。”微生舒拉着他往外走,像之前許多個夜晚一樣,兩人一道回王宮去。
“你和翩然說的不太一樣。”
“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看法吧……”
愛到底是什麼呢?
它是理智的沉淪,又是靈魂的覺醒。它是喜悅的同盟,又是嫉恨的伴侶。但它不該是痛苦,不該是憂愁,不需要自證真心,不需要抹殺自我。它是一種力量,托舉着人們往更高處而去。
……
“蘇蘇?”牧越瑤走了幾步,發現身邊人掉了隊。轉身尋找時,卻見對方正站在一條巷口,表情奇怪地握着手腕,不知在想什麼。
她走過去,關心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
黎蘇蘇回過神,擺出一個标準的笑臉,牽起了她的手。“我們去買吃的吧……你不是想吃梨膏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