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嘲一笑,并未過多沉緬。
立時翻身下床,洗漱更衣,給差不多已經康複的手上上了些藥,趁着曉月猶懸時,迎着清冷的風往碎玉瀑邊去。
拂曉前的天衍宗若水墨畫中之景清描淺洇,數盞燈火瑩瑩。
顔浣月立在竹林小徑中,将被風絲撩起的鬓發别到而後,張目望去,最亮的地方,就是不遠處的藏書閣。
天衍宗在靈修界實屬名門大派,在這樣的宗門裡,最不乏天賦極高又勤勉踏實之人。
她承認,勤勉,恐怕也是一種天賦,總有人能三更睡五更起修煉讀經,也總有人一日睡五個時辰都精神不濟。
這便需要心力來支撐了。
她的人生失敗過一次,死過一次,如今讓她睡,她都睡不踏實的。
曉風帶寒,她吸了冷風,想要咳嗽,卻聽不遠處亦傳來一聲一聲的咳嗽。
有些熟悉。
她立在小徑旁等了一會兒,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漸次傳來,蜿蜒的小徑内,逐漸透出一陣暖黃色的光暈來。
少年提着一盞竹燈坐在精緻的輪椅上,鬥篷兜帽遮掩到他的眉宇,他的下半張臉映着燭光,蒼白若薄瓷。
幽篁深處,竹葉潇潇,他那盞燈映出的樹影流落到小徑上,悠悠晃晃。
他停在那裡遠遠地望過來,平靜的目光似一把風刃從她身旁掃了過去。
她再看向他,見他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裹在厚厚的靛藍鬥篷中。
整個人病氣缭繞、無精打采,愈發顯出他未及弱冠的年少模樣。
隻是他斂了雙眸,安安靜靜地坐着,神情恹恹,眉眼間帶着濃重的倦怠,似乎沒有提起精神同她打招呼的力氣。
他這副模樣,倒襯得顔浣月格外精神飽滿,氣血豐盈,皆是飛揚意氣。
少年重整了精神,撐着輪椅扶手站起來,提着竹燈向她一禮,聲音沙啞道:“姐姐......顔師姐,晨安。”
顔浣月掐訣見禮,關切道:“怎麼起得這麼早?”
裴暄之乖順地答道:“睡不着,去藏書閣看一會兒書,聽聞今日有長老在明鑒閣講道,稍候還要早去占個位置。”
明鑒閣就在知經堂附近,宗門長老時常在此為諸弟子講道授業,縱是非親傳弟子,也有聽學悟經,受到指點的機會。
平日其他宗門前來訪學、遊曆的,亦有旁聽的資格。
顔浣月一邊問道:“那你知道去明鑒閣的路嗎?”
一邊走到他身後,試着推了一下那輪椅,手剛放上去,那輪椅就自己轉了個彎跑到裴暄之身側躲着她。
裴暄之提着燈轉過身來,眼底星河明耀,“顔師姐,這是貼了禦物符的,不必......碰它,我昨日去過明鑒閣,還記得路。”
顔浣月指着旁邊的分岔路,說道:“那你坐下歇着吧,令它帶你去藏書閣,走這裡,近一些。”
他依舊很好說話,“好,多謝師姐。”
顔浣月指了指遠處,“那我先去碎玉瀑了。”
“好。”
那抹霧粉消失在小徑轉彎處許久,裴暄之垂眸看着腿邊的輪椅。
那輪椅在他的目光下抖了抖,調轉木輪轉身就跑。
懸着黑玉镯的手伸出鬥篷,骨節分明的五指猛然一收,兩張黃符從車輪裡飛了出來。
原本瑟瑟發抖的輪椅一如尋常死物,靜悄悄地停在原處。
他咳嗽了幾聲,緩慢地移過去,将輪椅收入藏寶囊中,兀自捏着兩張黃符往空中一抛,皆“嘭”地冒起火,片刻間灰飛煙滅。
他以袖抵唇,一邊咳嗽,一邊提着燈往前方明亮的藏書閣走去。
若早知會遇上她,他是絕不會圖那一時之便驅動輪椅來的。
而今一切未有定數,天衍宗多的是身強體健的兒郎,若她見他身體差勁到這種地步想要反悔,他不可能為着個心契就去勉強她,父親自然也是向着她的。
畢竟,她是寶盈,是父親親自帶回來養育過的孩子,而他裴暄之......
于他們二人而言,不過是一個不得不承擔的責任,和一個報恩的途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