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到了長清殿,蘇顯卿正在殿前玉台上練劍,一見他們,便飛身而下,說道:“怎麼來得這麼快?不是要進秘境的嗎?”
甯無恙負手搖頭歎氣,好似他有多遺憾一般,“被人給攪了,誤了進去的時間,索性就先過來。”
顔浣月乖乖行禮道:“見過蘇師兄。”
蘇顯卿嚴重懷疑這事兒是他二人合夥幫顔浣月偷懶,“師父還在打坐。”
甯無恙一臉無所謂,越過蘇顯卿,沖顔浣月招了招手,笑道:“走,帶你見見你暄之弟弟,他或許是嫌我們年紀大,願意與你多說幾句也說不定呢。”
蘇顯卿提着劍幾步擋在他身前,“暄之還病着,莫去擾他。”
甯無恙蹙眉道:“師兄?連你也嫌棄他?”
蘇顯卿攥緊了手中劍,目光越過甯無恙看向顔浣月,輕聲說道:“顔寶盈,虞師弟算是整個天衍宗都不好找的良配,你不能逞一時之勇。”
第三個了。
顔浣月無奈地閉了閉眼睛,說道:“多謝蘇師兄提醒,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甯無恙嗤笑道:“虞照也算不得什麼千裡挑一的良配,師兄你可惜什麼?前不久在蓉城,我親眼見他将金簪插在譚歸荑髻上,我最煩他這種裝腔作勢的人了。”
顔浣月倒不知還有這事兒,前世甯師兄好像也曾明裡暗裡提醒過她注意虞照與譚歸荑的關系,但她根本沒往這方面想。
蘇顯卿問道:“此前你不是問世金陵嗎?怎麼會跑到蓉城?”
甯無恙含含糊糊地說道:“蓉城也問一下嘛......師兄,你能不能聽聽重點?”
蘇顯卿總結批語:“淨講鬼話。”
甯無恙就知道憑虞照平日裡那副君子之态,也沒人會信他,隻繞開蘇顯卿,邊走邊像小時候一樣喚道:“寶盈,跟上。”
顔浣月垂手吧嗒吧嗒地跟在他身後。
蘇顯卿氣得額角青筋隐隐,恨不得掰開她的腦子看看是不是攪成漿糊了,好好的姻緣,非得瞎折騰,這麼大的事兒,當好玩一般。
若是她不曾答應,師父也不會怪罪她的,至于暄之......
若非師父是因當年于明德宗耗費太多修為後才被魅妖強掠,哪裡會有他?
無論是對于父親還是對于母親來說,暄之都是負累,原本就不該存在,更遑論救或不救。
甯無恙輕車熟路地帶着顔浣月進了長清殿東側室,繞過一扇描畫仙阙的紗屏,忽見燦爛春光自南窗外鋪滿整個房間,照在一應桌椅上,散漫金光。
南窗下放着一個搖椅,搖椅邊放置着一方矮幾。
少年雪衣雲袍,發束金繩,腰間勒着一條玉帶,正拿着一冊書,靜靜地躺在搖椅中,沐浴着窗外柔和的陽光。
他臉色蒼白,帶着顯而易見的病氣,周身衣衫鋪灑着一層薄薄的暖金浮光,襟前挂着的黃金項圈與長命鎖,更添暖意。
明明是融在大好春光裡,他整個人卻像是一盞在冬夜裡落了細雪幽霜的上好薄瓷,冷清疏淡,淨若琉璃。
聞聽他們輕挪腳步之聲,少年薄唇輕抿,隻略微從書頁間擡眸,無波無瀾地朝這邊望了一眼,收了書,撐着搖椅扶手緩緩坐了起來。
甯無恙往後退了一步,指着裴暄之介紹道:“這是你暄之弟弟。”
又指了指顔浣月,說道:“暄之,這位你要稱姐姐,姓顔,名浣月,你叫她浣月姐姐也成,叫姐姐也成,總之以後無論何時,你都得敬她幾分。”
搖椅上單薄而蒼白的少年握着書卷,一雙薄霧潺潺的眸子裡滿是年少的純粹。
他看向顔浣月,很快,聽話地喚道:“姐姐。”
按理本是同齡,可這飽含敬意的一聲,叫得顔浣月有些不敢接,下意識目光錯開,落在他握着書卷的手上。
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而蒼白,薄薄的皮膚下,青藍血脈清晰可見。
衣袖掩映間,一對漫着金色日光的黑玉镯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兩腕之上。
這不是一雙足以拿起兵器的手,卻是一雙最适合掐訣畫符的手。
顔浣月幾乎可以想見這修長的十指如何在輕易間就纏繞出繁複難結的法印,繼而靈力澎湃。
可這些都與他無關。
掌門之子,又是一半妖身,卻羸弱至此,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甯無恙笑意盈盈地對顔浣月說道:“你看,弟弟多聽話,樣貌又難得,雖說現在身體不好,但在學自保的符篆,等将來身體養好了,為你洗衣做飯肯定不在話下。”
裴暄之還在那坐着,顔浣月尴尬得頭皮發麻,“甯師兄,要不咱們出去說話?”
甯無恙擺擺手,“你們在這裡坐一會兒,我還要去請幾位長老。”
他走了之後,顔浣月也不好立即轉身就走。
室内一片寂靜,裴暄之歪在一旁扶手上咳嗽了幾聲,許是支應不住,又躺回了搖椅中。
搖椅悠悠晃動,他襟前長命鎖下的小鈴铛也映着暖光泠泠微響。
他或許不是個善于言談的人,恐怕也并不會因冷場而焦慮,隻請她随意坐,自己依舊拿起書一頁一頁慢慢地翻看着。
顔浣月大約能猜到今日掌門恐怕就是要同衆位長老商議他二人的婚事。
原本此事隻需他們兩家都同意便好,可如今虞氏回信未到,又牽扯到與同為天衍弟子的虞照退婚這一樁,便得同其師将此事講開,省得面上結怨。
她這邊雖然肯定是要幫裴暄之的,可是裴暄之自幼并不養在天衍宗,甚至他親生父親對他都并不熟識。
她兩世加起來對此人都一點不了解,到底是要結為道侶的,她總不至于當真對他的以往分毫不在意。
最基本的,他幼時至今在長安過得如何,養父母家教的是什麼道理,與他如今待事待人以及看待自己态度必然有很大的關聯。
究竟是喜多、怨多、哀多、怒多,多少問一句,心裡好歹有個虛底。
她也懶得專門搬凳子,隻擡步走到搖椅邊,提裙半蹲在搖椅邊,雙手疊在扶手上看着他,含笑問道:“裴師弟,聽說你是在長安長大的,是嗎?”
裴暄之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勉強撐着扶手坐起身來略垂眸看着她,從她亮晶晶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他的長睫微微一顫,收回了一點目光,看着她耳畔那顆晃晃悠悠的小白玉珠子,輕聲說道:“是。”
“長安有什麼最地道好吃的菜色嗎?你喜歡的也行,或者,可有什麼遊賞之地嗎?”
裴暄之淡淡地說道:“我不常出門,所知不多。”
顔浣月心底劃過一陣微妙的情緒,繼而關切地問道:“家中父母可還好?你如今來了這裡,他們恐怕也想你。”
裴暄之垂眸,沒有答話,神情間也未有什麼思鄉之類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