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獸的清啼回蕩在郁郁斑篁間,太陽自山體後升起,如後浪打前浪,頃刻驅散了濃霧。
山雞自以為完成使命,躍下樹枝,這裡啄一啄,那裡啄一啄,閑庭信步,渾然未覺有雙眼睛在默默注視着它。
直到山雞消失在竹屋的拐角,千乘終于舍得收回視線,望向自己的掌心,仿佛不認識自己的手。千乘張開五指,企圖捏住一縷照進來的光,結果都是猴子撈月而已。陽光打在他的指節上,反襯得他的膚色更加蒼白。
沒有常年練武的薄繭,不見戰場留下的印記,光滑得好像上等的羊脂玉。千乘怎會不認識這雙手的主人,是一位比他認識衆人中都要老的朋友,甚至與他同日出生————少年時的千乘。
他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睡得渾身都疼,小兵的交談聲好像還萦繞在耳,讓千乘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脖子,萬幸,腦袋還在。
如此不詳之夢,千乘或許可以去找千平解讀一二,兄長博學多識,卻從不恃才傲物,必不會嘲笑千乘已經成人,仍對噩夢大驚小怪。千乘還能去找母親,也許會撞到母親和表舅幽會,亦許碰到未出閣的是連表妹,輕輕的喚他一聲表哥。
…可是人都到哪去了?千乘又身處何方?暗暗攥緊被單,克制住莫名的想要流淚的沖動,在他眼眶中欲落不落。忽然傳來啪的墜物聲,盆滾了幾道定在門檻邊,水撒了滿地,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千乘适才正出神,未曾注意有人推門而入,四目相對,覺得有幾分眼熟,卻不識得。
沒等他開口詢問,那漢子哇的怪叫一聲,邊跑出去邊喊。
“陛下醒了!陛下醒啦!”
鏡花水月的氛圍蕩然無存,千乘怯怯按了按被子,隻覺得輕飄飄的感覺消失了,之前所受的所有傷痛又蕩回己身。所以,千乘是被人救了麼?就算是扁鵲再世也未必能救回服毒之人吧。
千乘記得就義前正值深秋,窗外卻是夏山如碧,他究竟睡了多久,事情發展到哪一步了?外頭一片草長莺飛,千乘看在眼底,竟竄出一股寒意,不安更盛。
沒多久,漢子領了人回來,給千乘号脈。
“陛下的身體,看似已恢複至常人水平,實際外強中幹,還要多注重保養。蒙此大難,再想恢複如前,是不可能的了。”
老者摸着他的手腕,時歎時笑,放開千乘,拱手道。後面兩個眼熟的中年漢子聞言,也露出一副遺憾的表情,千乘不明就裡,撐着想要下床。
“想必先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請受千乘一拜...”
“唉,不敢當,不敢當。陛下才醒,必是哪哪都不适應,醫者豈有為難病人之理,說來陛下也是草民的恩人,如此,算是兩清罷了。”
千乘不解的眯起眼“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兩位壯士,又是何方英豪?恕我眼拙,不知在哪見過。”
“草民比陛下年歲還輕哩,可當不起陛下一聲先生。不過陛下如今的模樣,稱呼我為老朽也不為過。”醫者撚起胡子,遞給千乘一面銅鏡,鏡中人雖略顯憔悴,宸甯之貌,龍姿難蓋。
千乘不可思議的盯着鏡子,鏡中人也死死盯着他,像兩個截然相反的人在對視。他剛醒來時就發現了身體的變化,千乘沒想到世上真有返老還童之術。
神醫身後的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面朝床前下跪。
“小人魚前,與弟弟魚仲曾遭歹人迫害,奈何那人位高權重,我等伸冤無門,恰逢陛下與丞相改朝換代,懲治了奸惡,收留我等。小人與弟弟就甘為丞相死士,陛下常走訪相府,故我等識得陛下,陛下卻不識得我等。”
“這位盧神醫合家老小都命殒于仆蘭亭在位之時,神醫從此心灰意冷,隐居山林,練得活死人,肉白骨的醫術。感念陛下除暴安良之德,故在國難之際,保下來投奔的丞相與陛下,這些年來,一直是先生與丞相在想法子救治陛下。”
“這些年?…”千乘的聲音顫抖,掐住自己的手腕“我究竟睡了多久…?”
“六年,整整六年。”不知道兄弟二人中的誰說。千乘還分不清誰是兄長,誰是弟弟,隻是在聽到六年時瞬間失焦,無暇去顧及是誰在說話了。
“其實剛來時不止我們幾個,陛下經我們折騰,保住性命,卻遲遲不醒,他們都道陛下是具“活屍”,丞相說心不在這,強留也無用,便讓他們都走了,隻剩我們兩個…”
千乘放下鏡子,眉頭緊絞,心髒突突跳“那廣韬呢?廣韬怎麼不來見我,他不是一直與你們在一起嗎?那時,當年,當年又是如何救下我的?”
“丞相曾在書上讀到過,部分毒藥并不能做到見血封喉的效果,反而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料定陛下不會屈服于反賊,梁遠不達目的不罷休,亦不會讓陛下痛快,于是賭一把,暗示陛下莫要選刀劍。”
“知道陛下想犧牲自己,若丞相醒着,必會強行送走丞相,于是丞相裝暈,實際未與蕭妃同走,暗中策劃了一切。”
“而陛下果真選了服毒,待梁遠的士兵離開後,我等和丞相立刻上前把陛下挖了出來,用另一具屍體調包,從秘道撤離。”
“丞相鬼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