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霧随着侍女手中輕擺的小扇彌漫，湧向堆積如小山的卷宗後，竹簡上筆墨未幹，千乘扭動僵硬的脖子，雙眼失神的望向窗外。

長榴的夏天不會有太大變化，不同的是來來往往的人們。因甘全久病難愈，這個夏天千乘未能像往年那樣攜親信出宮遊獵，疆土越大，就有越多的事要管，困在大殿中處理公事。

縱然沒有開弓挽弦，縱馬馳騁，千乘仍感到吃不消，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想來都是年歲漸長的緣故，千乘扶頭，靜靜的想，他如今已年近五十，從外戚，誅仆蘭亭，到一國之君，都像昨日之事，

細細回憶，竟過了二十年，叫人感歎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大抵是因為千乘并非漢人，他對花曆朝曆代皇帝所追求的長生不老，壽與天齊敬謝不敏。求仙問道在他看來太過虛無缥缈，而拿下南朝，平定天下，卻是有例可循，唾手可及的。

哪怕甘全再三警告，千乘覺得，自己活了那麼久，積累籌碼，不正是為了這場豪賭嗎。近期他頻頻向百官流露出南下的渴望，不僅丞相如此，所獲谏言都不盡如人意。

“陛下...”

千乘正暗自苦悶，聞聲回首，老太監滿臉堆笑，碎步近前，一個眼色，徒弟趕緊将食盒奉上。

“這是？”

“甘陵公主親手做了點心送來，請陛下賞臉品嘗。”

“哦？”千乘直起腰，來了點興趣“我忙于公務，竟是許久未過問他了，甘陵公主最近如何啊？”

太監邊說，邊開啟食盒，荷花酥瓣葉飽滿，配合底下碎冰溢出的水氣，如還在池塘般栩栩如生。

“有陛下挂念，公主一切都好。常常入宮陪戴氏說話，母女倆在東廚琢磨着怎麼給陛下做點心呢。”

“有心了。”千乘點點頭，太監知道他要吃，讓徒弟取一小塊試毒，又拿銀針挨個戳戳，被千乘擋下了。

“全都戳碎了，豈不糟蹋人家一番好意。”

“陛下，公主雖不似炀帝，難免不會被有心人利用，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見身邊人如此細心，千乘嘉許的笑了笑，抓起一塊放到嘴裡。老太監微微張大了嘴，他拍拍手上的屑子：

“他不敢的。”

想起數月前被仆蘭悔堵在書房，千乘還能感到頭皮隐隐發麻，好像仆蘭悔嘴裡有螞蟻，順着發絲爬進了他天靈蓋。當時千乘一面喜于仇人之子都對自己心悅誠服，一面震撼仆蘭悔居然被自己養成了這個樣子，這種忘祖宗的話都說得出口。

捕捉到他眼底的執着，千乘揮手，奪回發絲，心中惡寒，面上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将仆蘭悔也訓了一頓攆出去。

此後仆蘭悔常常來請安，千乘都避而不見，一是日理萬機沒工夫搭理他，再者，他不想看到仆蘭悔這仇不仇，子不子，臣不臣的扭曲模樣。仆蘭悔在這吃多了閉門羹，也就不來了。

現在想起，還是讓他早把心思歇了好。千乘放下吃了半盒的糕點，對太監說：“跟他說我不喜歡，下次别送了。”

“諾”

次日，仆蘭悔又求太監遞了個食盒進來，千乘打開一看，從甜口變成了鹹口的，他一口未動，命人還給他，第三天，又變回了甜口。千乘怒，接下來仆蘭悔送什麼，全都原封不動的退回。似乎和千乘怄上了氣，無論刮風還是下雨，仆蘭悔的食盒都會雷打不動的放到千乘的案牍。

讓千乘哭笑不得，這孩子把他當什麼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野貓麼？還是大牢裡的獄囚。天天為千乘洗手做羹湯，就是寵妃蕭昭容與他兩情正濃時都沒有這般耐心，千乘便不加以怪罪，任仆蘭悔堅持，等他失了熱情，就會自行放棄。

這天千乘早早處理完了政事，回到寝殿發呆，發覺仆蘭悔沒有送點心過來，還暗自慶幸他終于放棄了。一想又高興太早，指不定仆蘭悔還在書房外巴巴的盼着呢。

左右無事，千乘起了閑心，要去看看，順便再檢查有沒有遺漏的事務。才穿過樹蔭，就被雷響般的鞭子聲吓了一跳。

“...鬼鬼祟祟，隻是送糕點？我看不止是糕點吧，誰知道裡面有毒無毒！”

傾落的食盒，色香味俱全的點心一半都喂了黃土，小宮女伏身哭泣，老太監被夾在仆蘭悔與太子之間，左右為難。

公主的花钗墜地，左髻要散不散，血流到仆蘭悔眉間，他抿嘴，随手拭去，眼神在千保千佑之間警惕徘徊。

“還敢瞪本宮？哼，确有幾分姿色，不是下毒，勾引了五弟不夠，還想狐媚父親嗎！”千保愠怒道，千佑推開太監，二話不說就是一鞭。

仆蘭悔吃痛，咬緊唇不發出一絲聲音，也不願向兩兄弟示弱，勉強定住身形，去拉小宮女。

“想走？無恥□□，讓我扒了她的衣服，給所有人都看看，仆蘭氏還狂不狂得起來！也不打聽打聽，如今是誰家的天下！”

“好！”千保附和弟弟。

“诶呀！公主！太子，晉王...這都什麼事喲”老太監被一把推倒地上，像被翻了殼的王八，動彈不得，隻能不住哀嚎。

千佑的指尖還未觸及仆蘭悔的衣角，就被人一拉一拽，護到身後，千佑一愣，這宮裡有誰敢礙太子的事，擡頭去看，急忙跪倒。

“參見父親！”

“你們在幹什麼！”

千乘無暇檢查仆蘭悔的傷勢如何，質問二子。仆蘭悔卻将千乘當成了自己的保護傘，從背後緊緊抱着千乘的胳膊。

感受到身後傳來細微的顫動，千乘又是一陣頭疼。

“千保千佑！你們進宮，就是為了欺負女眷的嗎！”

“父親！”千保看到千乘趕來，先是一喜，見他護着仆蘭悔，立馬垮下臉，面露埋怨之色。

“父親，為何護着仆蘭亭的女兒！難道父親也和阿弟一樣，被這個妖女迷惑了嗎！”千保看仆蘭悔的眼神恨不得能啖其血肉，千乘趕緊讓老太監起來，把仆蘭悔帶進去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