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内這時也終于傳出了聲音,是一道有些冷的女聲,顧妙冉聽着竟然覺得有點熟悉,隻是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大皇兄還未冷靜麼?”話音落下,園子内除了咳嗽聲外,再無聲音。而先從池塘裡出來的另一名男子,身上多了一件護衛的外袍,靠在池岸的柳樹下,低着頭一聲不吭。
顧妙冉誤打誤撞遇上這場不知算不算是宮鬥的戲碼,好奇心愈盛,不由地往外走了半步,借着竹木的遮擋,想看清亭裡的人。不等她得逞,這多走的半步就讓遠處的翊衛發現了異狀,當即就進亭子禀報給了李願。
李願朝翊衛所說的方向看去,透過窗帷的縫隙,果然瞧見了一株紫竹背後的月色裙擺。她沒在意,今日的事定然會傳出去,多一人瞧見也不算什麼。她擺了擺手,沒讓人清場,隻令翊衛把咳嗽不止的趙王“請”過來。
趙王李譽澹,她的長兄。據說在她出生前,因居長且聰慧過人,被不少臣民看作儲君人選。但從李願記事時起,她這位長兄就隻是個沉溺于美色的酒徒,看她的眼神也總帶着陰沉沉的嫉恨。
今天她前來上祭,在崔府外正好碰上結伴而來的趙王與齊王。
後者不知哪得來的消息,在看見她後,狀若無意地對李譽澹提起了她在崔化弼的死訊傳入京的當天,被弘德帝私下傳召之事。而後,又隐晦地談及了西涼軍兵力的強盛。聽了這些話,李譽澹陡然大怒,絲毫不顧及身處何處,開始當衆指責弘德帝偏袒無度,為了給李願鋪路,卸了其他子女的差事尚不夠,還對勞苦功高的武将動手了。
李願懷疑他是喝太多的酒,以至于喝壞了腦子。在他說出更大逆不道的話之前,讓翊衛将他丢進了水裡,順帶讓齊王也一塊下去清醒清醒。
到底顧慮着崔府在辦喪事,讓他們二人簡單得個教訓就夠了。
李願纖長的手不緊不慢地解着肩上的玄黑繡金蟒披風,看着李譽澹被翊衛半攙半推地帶到亭下,臉上冷漠的表情又換成了一貫的平和,“大皇兄既然來悼念崔将軍,就别誤了正事。”
她擡起手,兩名翊衛又将趙王往前推搡了兩步,正好讓李願将脫下的披風披在了趙王的身上。
這一件蟒紋披風似有千金重,讓梗着脖子張口要罵的李譽澹,硬生生把難聽的話憋了回去,頂着一張被凍青的臉,脊背被壓得彎了半截。
四爪龍鱗蟒紋,唯有大梁儲君可用。李譽澹看了一眼衣角的暗金繡紋,咬緊了牙關,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嘲諷與羞辱。
儲君,他曾經離這個位置隻差半步之遙啊。
他從入朝以來,每件差事都辦得極好,父皇時常在朝上對他大肆褒獎,還與他談論了不少帝王之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以為弘德帝要松口立他為太子了。可不久之後,中宮皇後有了身孕,他這位頗有賢名、母族顯赫的皇長子,就這樣從衆人高捧的雲端,逐漸淪落至泥濘中了。
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僅是因為李願的出生,就成為了大梁的棄子,這讓他怎能不怨恨李願!
濕漉的發間流下一串串水珠,将他的眼睛蟄得通紅,他卻連眨都不肯眨,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着李願。
在李願系好了披風,狀若溫良地吩咐一旁的崔汾,讓他帶着兩位王爺下去更衣時,李譽澹忽然壓低了咳啞的嗓音,說道:“李允慈,你不過就是會投胎而已,運氣好,生在了皇後的肚子裡。如今高高在上,自然能得意,可說不準哪日你就摔下來了。到那一天,你猜有你與中宮那位會是什麼下場?”
弘德帝用如此直接又招恨的手段,為李願排除異己,助她坐穩太女之位,當然也讓她得罪了數不清的人。李願自己也清楚,往後若是她沒能登基稱帝,那等着她的絕不是善終。
李譽澹的這幾句話說得難聽,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放在從前,一向寬厚大度的李願并不會放在心上。
隻是,他的話裡不該帶上佟皇後。
真切地經曆過生離死别,看見過佟皇後寒酸的棺椁,與不成人樣的屍骨的李願,在這一霎那,心裡真真切切起了殺意。
她的眼神冷了下來,才放下的手,又繞上了繡蟒披風的系帶。長長的深色在她的虎口一圈圈地纏緊,直至襟領勒住了李譽澹的脖頸,印出一道内陷的紅痕。
“呃……”李譽澹的兩隻胳膊還被翊衛押在身後,動彈不得,随着脖子被披風緊勒,被迫擡高了頭,原本被凍青的臉,已因呼吸不暢漸漸憋紅了。
“殿下!”見到這一幕,翊衛們也變了臉色,尤其是李譽澹身邊的兩人,已經感受到李譽澹雙手掙脫的力度正在減弱。
“不可啊!太女殿下,有話好好說啊,來人,快來人啊!”在旁的崔汾更是連眼珠都要瞪出來了,他不敢再裝木頭,一邊撲上去阻攔,一邊不停往二門的方向看——他母親要是再不來,趙王可要被皇太女勒死在他們崔家了!
“住手,你真想殺了他不成?”這關頭,卻是披着護衛外袍的齊王李常勖大步而來。與趙王如出一轍渾身濕透的模樣,說不出哪個更狼狽一些。
他沉着眼,一手握住了李願的手腕,另一手不知何時抽走了翊衛腰間的刀,擡手一揮,刀背擦着趙王的脖頸劈下,利落地切斷了系帶。
趙王往後連連退了好幾步,然後摔倒在地,捂着脖子不住地喘氣,看向李願的眼神已經從怨恨轉為了恐懼。
“咳呃、瘋子,李允慈你就是個瘋子……”他用不成調的嗓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