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夜色如水,伴着石榴花的芬芳。
晚風裡有不同尋常的氣息。
有妖氣。
世間靈氣已潰散千年,依托靈氣修煉的精怪早該絕迹,這實在太不尋常。
洮箐越過餐廳古色古香的院子,沿着青色瓦片嵌出的汀步一路向前,試圖探尋妖氣的源頭。
庭院正中,一古樸的圓盤形大石缸邊,趴着隻白毛團子。
月光下,白毛團子似人般用前爪杵着下巴,慵懶地做出個貴妃卧榻的姿勢。
它伸出隻粉嫩嫩的爪子,往旁邊的小缽中抓起魚食,爪子一揚,石缸中便有無數圓滾滾的金魚高高躍起。
或許是白毛團子實在大方,出手闊綽,胖金魚們在空中撲騰着短短的魚鳍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争相做它的夢中情魚。
它亦是一臉衆星捧月般的從容與享受。
“噗。”
洮箐忍俊不禁。
她的這一笑似乎戳中了胖金魚的開關,魚兒們紛紛身子一僵,直直地砸進石缸中,濺起一池水花。
一哄而散,簡直可以說是屁滾尿流。
毛團子卻轉過又圓又亮的藍黃色大眼睛望向她,思索片刻,腦袋一歪,順勢躺在她腳邊,露出白嫩嫩的肚皮。
小腦袋使勁蹭,粉色的小肉墊輕輕扒拉。
一下一下,忽輕忽重,勾得人欲罷不能。
在如此熱烈的攻勢下,洮箐蹲下身慢慢伸出手,向小白貓靠近。
可指尖堪堪停在小白貓面前,就不再向前。
它那麼小,看上去如此脆弱,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化成雲煙消散。
她的目光和毛團子四目相對,小貓似是感受到她隐藏在沉默與凝固下的那一點點渴望,眨了眨眼,小肉爪子一蹬,便撲進她懷中。
是……軟的。
像是捧住棉花糖一樣。
猝不及防的溫熱讓洮箐整個人僵硬起來,小白團子在她懷裡卻仿佛很是惬意。
鴛鴦眼的長毛獅子貓身上妖氣濃烈,卻不是它自己的氣息。
是狐族的妖氣。
一隻貓,身上卻滿是狐狸的味道,真是奇怪。
洮箐輕輕觸摸毛團子柔軟的腦袋,一不留神就被蠱惑,與它玩鬧起來。
此刻正值花期,滿園小巧可愛的石榴花倒挂枝頭,呈一片紅火熱鬧之色。
石榴樹發出沙沙的聲響,就在一人一貓玩得不亦樂乎之時,突然竄出幾隻花色各異的大貓。
幾隻顔色各異的大貓睜着冰冷的豎瞳,步步逼近。
貓兒們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咕噜聲,伏低身子,是準備進攻的姿态。
它們在等,等一聲令下。
這時,高高的院牆忽而躍上一隻步伐優雅的黑貓,毛色如綢緞般光滑,氣勢睥睨。
綠色的眼睛倒映出一彎破敗的殘月,殺氣四溢。
那殺氣卻不是對洮箐,而是對她懷中小小一團的異瞳獅子貓。
隻聽高牆上的黑貓“嗷嗚”一聲,大貓們齊齊翻起耳朵,亮出尖銳的利爪。
蓄力一蹬,就快到如殘影般向洮箐襲來。
就在這時——
“啪!”
一根木棍帶着萬鈞的力道而來,将跳起的大貓們齊齊扇落在地,激起一地塵土。
洮箐順着木棍看去,入目的卻是她熟悉的面龐。
“沒事吧?”
急速奔跑而來的蔣澤昀,身體起伏顫動着,手卻牢牢握住木棍,将大貓們隔絕在外。
青年喘動間的氣息再度将洮箐環繞。
恍惚間,她又回到幻境中那條通往慈氏宗祠,遙遠得仿佛一百年也走不到盡頭的路。
那時他背着她,竭盡全力。
可她現在已經不是凡人之軀的阿蘭,區區幾隻靈智初開的貓,根本不能傷她分毫。
洮箐的目光移向高牆之上的黑貓。
黑貓翠綠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顯然明白她是令它忌憚甚至是畏懼的存在。
恐懼,挑釁,憎惡……
洮箐不在意地彎了彎嘴角,所有意識到她血脈不潔的生靈,不外乎如此。
但和謹慎的黑貓不同,蔣澤昀這個在她眼裡弱得和小魚小蝦沒有什麼區别的人族,明知兩人力量天差地别,卻不躲不逃,不谄媚地讨好。
他甚至試圖保護她,在這晚風微涼的夏夜,還有天水定光綠霧漫天的黃沙中。
這讓洮箐有些微妙的不适應。
她從來習慣了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俯視所有惡意的目光,而蔣澤昀卻始終用他那雙似乎沒有絲毫陰霾的淺褐色眼睛,靜靜地平視着她。
就好像她和他,沒有絲毫不同。
不是讓人厭惡和躲避的存在。
“區區幾隻野貓而已,能奈我何?”
洮箐笑了笑,抛開那些古怪的感受。
她的言語激得貓群擡頭看向為首的黑貓。
而黑貓的眼睛越過她,在蔣澤昀和小白貓身上不停地打轉。
或許是出于對洮箐的懼怕,黑貓嗓子裡咕噜咕噜半晌,最終發出了不情不願的“喵”一聲。
這叫聲仿佛是撤退的信号,大貓四散着逃離。
最後,高處的黑貓也恨恨地回頭,瞥向蔣澤昀,縱身躍入樹林中消失不見。
“這種家夥心眼可不大,它記恨上你了。”洮箐笑道。
“恨我的豈止它一個。”
蔣澤昀也不在意地笑笑,卻倏然反應過來,忙不疊地解釋:“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洮箐并不在意地搖搖頭。
但那要命的沉默此刻又如影随形,橫隔在兩人中間。
似乎是知道被人救了一命,小獅子貓率先打破這寂靜氛圍,把頭伸到蔣澤昀的手裡蹭來蹭去,還舔舔他的手。
下一秒,它卻被遠處的大聲呼喚吓得一個哆嗦——
“木棍兒!你又跑到哪裡去啦?”
洮箐懷中的溫度驟然消失,隻見小貓耳朵耷拉,一副被抓到做錯事的心虛模樣。
喵喵兩聲,便頭也不回地鑽進石榴樹林中跑遠。
“沒良心的小家夥。”洮箐幽幽歎氣。
“走,總不能叫你白白被那黑貓恨上一場。”
似乎是被小貓勾起了好奇和玩心,洮箐抓起蔣澤昀的手帶着他踏進石榴林,循着小貓爪印而去。
菱形的石榴花高高低低,被她跑過帶起陣陣晃動。
她太過專注于前方的迷蹤,未曾看見蔣澤昀的視線久久停留在兩人相握的手上。
縱使滿園搖曳的石榴花在月色光闌中奏響婆娑的樂章,也未能使他的目光移開分毫。
直至終了,她放開兩人交握的手,也未曾發覺他似是有些顫抖,滑過指尖的無聲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