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金聽閑的臉上出現一抹惋惜的神色,後面說的話卻是隐含嘲弄。
“說來也是可惜了呀,那位老人曾經也是有名的賢者良師,因為一點糧食就這樣去了,實是不值得。”
“你個喪門玩意兒——唔!”
夜歌忍他很久了,聽到他對一個因士族霸道而死的賢者這般嘲諷,張嘴就要罵人,在他旁邊的司搖光眼疾手快,頭也不擡地把他嘴捂住了。
好,是他作為平侯直屬副将太不冷靜了,于是夜歌把眼神當做他的□□,一刀一刀地往金聽閑身上剜。
“赈災糧跟這事可有關聯?”
蕭子衿藐了他一眼,接着問道。
“有一點關系,那個孩子見士族逼死了自己的祖父,本來也想撞死在人家門前随祖而去,就在這時朝堂派發的赈災糧下來了,我父親就用了半石米把他勸住了。”
“隻是如此嗎?”蕭子衿明顯不信,“谯縣及周邊的郡縣當初災荒鬧了整整兩年,農田顆粒無收,朝廷每隔兩月都會聯合嶽、秦兩家組織赈災糧和邊疆軍糧,農田案發生之時,朝廷一共往谯縣發放赈災糧共二十萬石,途徑各縣審批後到達谯縣還餘有十四萬不止,但後來朝廷派人前去對賬時,卻發現赈災後的餘糧與賬冊上完全不對等。”
“算上農田案時的赈災糧,朝廷前後派發共十次,嶽家支援四次,秦家同上,災後賬冊餘糧記錄仍餘三萬石,實際統計時卻少了整整一半不止,谯縣當時給出的理由是由于災後過去不久,民生仍未恢複完全,是以在朝廷使者到來前,縣令仍有發放餘糧給百姓,使者巡縣調查,縣中百姓證實其言不錯,使者才離去。”
“但近來經過廷尉府調查,當年災荒之時,一直有人拿朝廷的赈災糧輾轉倒賣給别的郡縣,其中不乏給谯縣運糧時途徑的郡縣,但因為當年我朝常有内亂,此事來不及細究,一切就如同後來的林氏案一樣,随着兵災疫災走過後就算完了。”
蕭子衿不再顧忌這屋子還有個像是拿來當擋箭牌的孩子,重重地一拍桌子,振聲把這個心思沒在這的嫌犯喊醒:
“金聽閑,事實如此,廷尉府有理由懷疑,你父親金言鼎涉嫌參與倒賣赈災糧,并借由兵災掩護,将此事聯合當地士族遮掩,而那個所謂因士族争搶田地而遭毆打的一家人,則是因為無意間知道了你們的打算,從而導緻了老人慘死,孫子被收買。”
“你對此有何想說的?”
金聽閑仍舊是回以一笑,道“侯女,我父親已經死了,你現在提這些懷疑,是想讓他這個被愛子殘殺的老父不得安息嗎?”
“夜歌。”蕭子衿反手從袖子裡拿出她那一堆特權令牌拍在桌子上,“掌嘴。”
“是。”夜歌得令起身,走到金聽閑面前朝着他的臉就是一巴掌。
清脆而有力的巴掌聲在金聽閑的耳邊炸過,一抹血絲從他瞬間紅腫的嘴角裡滲出。
金聽閑下意識舔了舔帶着血鏽味的嘴角,笑容像是焊死在他那張臉上了一樣,原本還算順眼的臉在這時更像一張假面。
隻聽侯女冷冷道:“我問你的是這個嗎?”
她忽地轉過頭,銳利的眼神掃過在門口躊躇不安的侍從,厲聲道:“把你們小公子抱回去給他母親,一直被他父親抱着在這當借口阻撓審訊,像什麼樣子!”
侍從被吓得恨不得爬着過去,戰戰兢兢地從主君手裡接過金若憫,抱着離開了這座内廳。
“回答我的話。”
蕭子衿冷冷道。
“哈,我能說什麼呢?”金聽閑仍笑着道,“下官當年還未出仕,隻是一個白身少年而已,即使我父親真做了一些勾當,我又如何知曉?”
“是嗎?”蕭子衿挑了挑眉,“許家婦殺夫案的卷宗可不是這麼告訴我的。”
金聽閑神情一頓,他本來不是很在意這個殺夫案,如果不是面前幾人頻頻提起,他甚至都想不起來這個許家婦是誰。
直到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已逝之人的名字,他才對此有了些反應。
“據我們了解,這位許家婦可是位善于管理田莊的了得人物。”這次輪到蕭子衿笑了,她道,“她原姓吳,名叫吳七妹,是當年随吳姝,也就是本侯的表姑嫁到你們家時的陪嫁侍女,表姑嫁去的第二年有了金縣令你,那位吳七妹就被派去了家中最大的莊子做管理,不久後嫁給了莊子的二管事許四牛。”
“表姑去世後不久,吳七妹跟她的丈夫許四牛逐漸不合,常年發生争吵,在天祥元年十二月的時候,她跟許四牛因莊子管理問題發生争吵,最終大打出手,意外緻其身亡。”
“你父親念在她是亡妻故人的面子上,不予追究,賣了她的身契給别家做雜役侍女,此事就算了了。”
“幾年後吳七妹因主家苛待去世,臨去前有一封信寄回了吳郡老家去,後來因各州又生疫病時,這封信在路上丢了,輾轉多年後,它現在應是往晉陽去了。”
蕭子衿嗤笑了一聲,道:“故人書信,許是跟表姑臨終前的事情有關,正巧我也很好奇我表姑和那位無緣見面的表姐當年到底是因為什麼才相繼離世,竟能叫你記到至今,不惜将這事盡數怪罪到一個當年還未出生的人身上去。”
“待信件到達之時,金縣令可要來一見否?”
金聽閑沒有立刻回答,卻是擡起手來,作勢捂住了自己發腫的唇角,他輕嘶了一聲,道:“既是案件需要,下官就不做摻和了,若是這封信最後能讓季陵沉冤昭雪,我想父親和仲奚也能寬慰一二,與他在底下冰釋前嫌的。”
蕭子衿差一點又把令牌舉起來讓夜歌再打一巴掌,好容易忍住了這個沖動,她又扯起一抹笑道:“不想見就算了,反正你之後去廷尉府後也會讓你看的。”
金聽閑卻是有點為難地說道:“這可不行啊侯女,下官明日就要啟程回豐縣了,數日不歸,縣衙裡留了許多政務未批,不可再耽擱了。”
蕭子衿态度十分強硬,她厲聲道:“廷尉府辦案,凡我大漢子民皆有配合的義務,更别說金縣令你現在已經從當年的受害者遺屬,變成此案第一嫌犯了,在案子調查清楚之前,金縣令不得離開雒陽城。”
金聽閑聽見這話卻是變了臉色,臉上跟面具一樣的笑意瞬間消去,語氣都急切了起來:“話可不能這麼說啊侯女,今年可是嚴冬,若非此前陛下召回,今年冬至時下官就該在豐縣加固防寒工作了。”
“再說所謂嫌犯,侯女今日不是來問話的嗎?證據還未确鑿,怎能就将下官定為嫌犯?”
蕭子衿道:“本侯已經說了,在廷尉府調查清楚這件事之前,金縣令不得離開雒陽城半步,若有疑慮,你隻管遣人來廷尉府問。”
她揮手把金聽閑的欲言又止打了回去,迅速進入下半場訊問:“除了金家案以外,當年你還以廷尉府尉官的身份參與了‘天祥十五年冬月初六陳氏賣官鬻爵案’的審訊,在案情明确,證據确鑿之時,你卻突然提出有新的證據能證明了陳雲敬并非主謀,可為何在卷宗記錄裡你卻是模糊其詞,隻證明了那學子的錢财并非是給陳雲敬的,後續主犯追蹤卻無任何進展,陳雲敬也因此改判為了十年監禁,那份新證據是什麼?”
金聽閑此時隻能逼着自己收起不耐的情緒,道:“想必侯女也早知道,原來那位縣令在此案不久後就調走了,說是調走,實際上就是因為他跟案子的勾連被發現了,找到的證據自然就是上任縣令與人通信,準備将金錢倒手的信件,以及負責運輸的镖局畫押,但因着那幾年芷縣兵亂起,後續的案情記錄也就沒跟上去,不過好在案結了不是嗎?”
“主犯獲罪,從犯判刑,那位學子的冤屈也平了。”
“是嗎?”蕭子衿微眯了眯眼睛,“那要這麼說的話,陳雲敬反倒在這件事上沒怎麼罪過,怎麼還要判刑十年?”
“他沒罪過嗎?”金聽閑反問道,“他最大的罪過就是他是士族出身,士族靠什麼維持家族生計?自然是剝削百姓的血肉,即使他成了一方縣丞,縣民對他也是恨之入骨的,而此案的真兇會找上他,不正是因為這個嗎?”
蕭子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要這麼說的話,陳家這麼多年了都不能把人贖出來,莫非也是因為陳家徹底沒落了,經此一事聲名俱毀,所以不論是贖人還是說情,鄉民們都不答應?”
金聽閑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那這士族有個屁用,不還是隻有被你們随意算計的份。”侯女又問,“你沒别的要說的了?”
“還有别的事是我沒解釋清楚的嗎?”金聽閑問道,“還請侯女明說。”
一旁記錄的司搖光盯着密密麻麻的筆錄看了兩遍,在一個地方略停頓了一會兒後道:“镖局畫押雖是找到了,但是豐縣到雒陽之間還隔着這麼多縣城,賄賂的金錢數目不小了,總會遇到仔細盤問的吧?”
“這個問題就不是下官能說得上來的了,小公子。”金聽閑對這位司家公子的态度還是蠻尊敬的,即使他現在一點都笑不出來,“镖局都是常年走镖的人,對于一些沿途的盤查自有一套流程,重點在于,他們的确用了這種掩人耳目的方式,躲過了許多盤查。”
蕭子衿聞言嗤笑了一聲,轉頭對司搖光說:“那今天就這樣吧,好徒弟,在剛才的筆錄那邊标注一下,方才是第四次。”
金聽閑有些疑惑,問:“什麼第四次?”
“這是你們第四次用災情來為漏洞百出的案子做掩護了。”
司搖光友情解釋道,雒陽巨兔心思細膩,早就把他供詞裡邊一口一個的天災人禍都記了下來。
“第一次就是在林家的案子上,沒過多久又是疫災又是匪寇,那時候金縣令也不是少年了把?早就跟在你父親身邊做事了,之所以沒查細,說到底就是因為有匪寇橫行,随便一推就推他們墳頭上了。”
司搖光笑着說道,擺着手指頭跟他數。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谯縣,荒災與兵災并行,内亂起來的時候谯縣也沒少被打砸吧?也是天命如此,才沒叫這點實情也被掩藏。”
“第四次就是陳氏案啦,也是兵災橫行的時候,前前後後三次兵災,戰起之前都有大量的糧錢倒賣交易。”司搖光故作懵懂地轉向蕭子衿,道,“侯女,我有時候真的會懷疑,我朝這二十幾年來大大小小的内亂,以及頻頻進犯的外敵,不會都跟這些交易有關系吧。”
夜歌冷哼一聲,淡聲捧哏道:“八成有吧,即使沒有兵災,也還有荒災和疫災,人雖不能控制天災,但卻能引導啊。”
他把引導兩字的音拖得很長,顯然是把金聽閑當成一個蠱惑人心的妖邪了。
金聽閑對此隻是笑笑,然後對司搖光說道:“小公子,說起交易這些東西,您其實應該回去問問令尊,侯女雖是你的老師,但她跟常侍之間的關系可不怎麼好,而恰好的是,人人都知你丹陽司氏是常侍的擁趸。”
司搖光笑不出來了,隻凝着眼神瞪他。
蕭子衿也懶得再問了,這群人對于陳氏案的處理雖也跟之前差不多,但古語有話叫“熟能生巧”,事情又是近年才發生的,他們要趁着我方調查的間隙搞事,敵暗我明還真不定打得過。
侯女站起身,勾勾手示意邊上兩個人準備走人,随後她将視線轉向面色淡然的金聽閑,笑着罵了句很髒的晉陽話,大緻意思就是罵此人應該去地獄剁個一百八十刀然後鋪在輪回道前供人踩踏最後丢進畜生道去。
說完她也不講告辭了,轉身帶着夜歌兩人離開了内廳,虎贲軍見他們出來了,也緊随其後一起走。
任家的兩個老人已經不在門口候着了,門口的紅綢也被侍從撤下,馬夫駕着馬車來到府門前,蕭子衿見着天色不早了,就先讓司搖光上了車,讓車夫載他回去,其他人則與自己一起在街上走走,散一散方才在裡面被熏得心煩的香氣。
“他屋裡燒的吳茱萸也真是嗆人。”
“留幾人在這附近守着金聽閑的動向,上面已經有了命令,他也就暫時離不來雒陽。”
蕭子衿說道。
阮晔秋得了命令,轉身調遣了幾人去任宅附近守着。
“我們最少也得拖他三日。”夜歌說道,轉頭看了眼關閉的府門和熱鬧的街角,頗為陰暗地想着這後面絕對有人偷聽,“今天的事他不會善了的,主君接下來的行動……”
“随他說的,我們也去查查司氏,他聽到我提了當年的書信,定然會馬不停蹄地去查與晉陽來往的信件,我們忙起來了他自然覺得有可乘之機了。”
蕭子衿道。
“至于方涵和戚子遼那邊,金聽閑今日或許會和他們通信,最遲明日他們就會往豐縣那裡動手。”
“今日下午我沒怎麼在軍營,晉陽那邊可有來信?”
夜歌答道:“飛鴿傳書有來過一封,等等回去後再給您看,另外谯縣那邊的也傳回了消息,末将先行看過,正是關于當年災年時的陳年舊事。”
“嗯,對了,還有一件事。”
蕭子衿在一處糕點鋪子前停下,擡頭一看,竟是某個親王世子之前提到過的張娘子點心鋪。
秉承着想試試這鋪子的點心到底有多甜的心理,蕭子衿拉着夜歌進去,跟店家張娘子要了一屜點心,等待點心包裝的同時,兩人又聊了一些話。
“回去的時候,讓阿瓊給我準備一份毒藥。”
“啊?”
店中有備茶水,好為在店中飲食的客人解膩,夜歌剛斟了兩杯茶,聞此言手都抖了一下。
蕭子衿則繼續說道:“不要立刻見效的,能讓人長久感覺不适,氣血上湧以緻吐血的就好。”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最好能烈一點,毒不死我就行。”
夜歌:“……”
主君你……
“我要來個以牙還牙,訛死金聽閑。”
夜歌立刻:“好,用毒後一切善後和養病我來安排,回去我跟越瓊說給你整個甜口的。”
點心在這時也包好了,店家笑着将食盒送過來,就見那侯臣兩人一拍即合,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死死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