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便是常侍大怒,對金聽瀾施以大刑,不再理會什麼縣城舊案,一心逼問其殺人動機。
金聽瀾的供詞也仍跟之前一樣,哪怕證人作證他與父親早有矛盾,也仍拒不承認自己會因此弑父,更妄論牽連兄長和一衆無辜人。
其實正如蕭子衿之前所說,以金聽瀾往日清名,再加上他已故祖父的名聲加持,任誰也不會在一朝案發時就急于将其定罪。
都道醫者仁心,金若楓金老醫士行了一輩子醫,一腔仁善如春雨潤澤了不知多少世人,他親手帶出來的孫子又是與老蕭侯的女世子一同在老侯爺的教養下長大,縱與金聽瀾不相熟,難道還會不相信金老醫士和老侯爺的教養嗎?
方涵當然也信,但像他這樣的權宦與他們這些權臣的關系就是像蕭子衿之前罵的一樣,差了兩筆畫又不是差一刀,隻要他們還站在一個地方,那就是一輩子的敵人。
于是方涵一夥人就将金家表面上的恩恩怨怨徹底剖開,深挖裡面外人不能道也的本像。
裴青跟着身旁人一起看那竹簡上寫的東西,“斷袖”、“忤逆”、“行為不端”等醒目的字眼戳着他的眼睛,叫他忍不住看向蕭子衿的臉色,且不說這是不是謠言,但就論這些話的難聽程度就足夠讓女侯一怒之下把司玉衡拖出去斬了。
然而蕭子衿沒有動怒,她随手将竹簡丢在桌上,竹片相擊發出清脆一響,在場衆人虎軀一震,蕭憑鷹又準備故技重施往門邊挪,被他親兒子攔截了去路。
“繼續說其三。”
司玉衡微不可查地哽了哽,見蕭子衿發話了才繼續道:“在季陵公子認罪之後,刑獄發生過一起劫牢案,當時負責看管季陵公子的人已經從普通廷吏換成了葉翰伯的下屬王興元。”
“與前幾波截殺季陵公子的人不同的是,劫牢之人是獨身前來,此人武功高強,一人可抵十位城門衛兵,這等身手的人用來潛牢殺人雖說可惜,但也确實省事,我們也就順勢認為他也是來殺季陵公子的,然而牢獄彙報過來的情況卻是出乎意料。”
又幾片竹簡随着司六公子的話音被放在了桌案上,蕭子衿本來還平靜的臉上逐漸出現了一絲不耐煩:“你把其一二三四五一起說了也不會死。”
司玉衡呵呵一笑:“沒有五了。”
說罷便默默向後挪了幾步,才繼續道:“見血的人是王興元,傷了王興元的人卻非刺客,而是季陵公子。”
寬闆竹簡的一面繪着傷了王興元的兇器,蕭子衿與裴青定睛一瞧,竟是一隻玉簪。
竹簡翻過另一面,劫牢之人的畫像亦繪于其上,在場的衆人先前都見過此人幾面,可若叫他們憶起他的樣子,卻是沒幾個能說出來個一二。
“畫師将劫牢之人的畫像交出後,金聽閑認出了此人就是先前被金聽瀾派去所謂桂陽郡拜訪祖父舊友的阿夜,他不知蹤迹了許久,也未有人在意,故而沒人想到他會回來救主。”
隻見竹簡所繪之人生得并不算出衆,細看之下卻也能見幾分俊朗,尤其是那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縱是繪畫者筆法較為粗略,叫他隻能屈身于竹簡上而無法真正現于人前,也藏不住他眼中的精明光芒。
這般精明面相的人若是出現官場上,縱使得不到上位者的重用,也總有些叫人無法忽視的特質,而在方涵諸人筆下的記錄裡,此人雖未叫他主子的兄長對他留下過什麼特别的印象,卻是那所謂“斷袖之癖”的另一位主角。
“據金聽閑交代稱,侍衛夜是自金聽瀾攜祖父靈位與棺椁回家時就跟在他身邊的,問及才知是侯女得表兄将歸家,特從府衛中調遣一忠心能幹之人跟随,然則守孝這大半年來,二人間的相處卻早已超出主仆該有的分寸。”
“斷袖之癖”在當朝也不算什麼禁忌,典型如落世子,這會兒可能已經在爬哪家郎君的牆了,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總歸不是什麼能上台面的事。
于是司玉衡邊說邊小心觀察蕭子衿的臉色,隻要侯女面上出現一點不愉的動靜,他就立刻止住贅餘的話,直接說重點。
“金聽閑因顧及家中名譽多有提醒,然而金聽瀾非但未聽勸告,反還與夜越發親昵,終于捅到其父金言鼎的面前,而今這樁血案的發生,金聽閑也覺多半跟此事有關系。”
正是因為這一點,在得知阿夜已不在城中時,司玉衡就提醒過了葉翰伯,金聽瀾會在這時候把阿夜派出去要麼就是維護情人不受牽連,要麼是跟他所說的舊案有關系,離開的方向雖是南邊,卻也保不準是不是他們主仆倆的障眼法。
然而那個傻缺不知道搭錯了哪根弦,這樣基本的流程都能一口回絕,如果不是最初遞上去的折子壓根過不了常侍的眼,不然都不用等蕭子衿回來查,随便來個有心人找到痕迹彈劾他一下,這些事自然就擺上來了。
“葉翰伯雖未聽勸去搜查阿夜的蹤迹,但不代表我會真的除記錄外什麼都不做。”
司玉衡這次沒再拿竹簡出來,隻垂首一心闡述案述,時不時擡起眼觀察蕭子衿的臉色。
“阿夜當年南逃的路徑早有城門尉追擊,領頭的城門尉回來彙報時稱他們在一處山崖上與阿夜發生了搏鬥,阿夜因不敵衆人,連人帶馬摔下了山崖。”
“後來他們再下去查探時,發現那崖雖陡峭可怖,高度卻也沒多少,除非人倒黴,不然也是有幾成能活的可能性。”
司玉衡說到這會兒有些渴極,蕭子衿身邊的越瓊得了主子指令,适時地端上去了一杯茶水給司玉衡,對方接過茶杯後猶豫地看了蕭子衿一眼,随後才慢慢飲了半杯茶,潤過嗓子後接着說話。
“這麼說可能有點沒人性,回禀的人後來也稱隻看到了馬屍,并未看到阿夜的屍體。”
“之後的事,也就是阿夜獨身又回了雒陽劫獄,與他交手的人稱其身法雖迅疾且直沖衆人命門,但觀其着急的樣子便可知他的情況撐不了多久,若非季陵公子傷了王興元打了岔子,那季陵公子的黃泉路上也算是有伴陪了。”
說罷他将那半盞茶飲盡,再擡眼時便見侯女面上隐現愠怒,忙道:“司某慣來有些嘴欠,開玩笑的,侯女息怒、息怒。”
“據後來的人交代,阿夜此行聲勢浩大,卻也隻限于離開時聲大,若非他來外頭季陵公子所在牢房窗子那停留了片刻,他可能都不會被人發現。”
“至于他是何時來雒陽的,怎麼進來的,又是如何混進牢獄裡的,又與季陵公子說了什麼,之後逃離追捕後又為何銷聲匿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些都尚未查清,問季陵公子他卻是甯可咬斷了舌頭也不說。”
“而這些問題,則就是司某要說的其四。”
司玉衡說完這一串後卻将目光放向了别處,衆人随着他的視線望去,就見他正看着坐在蕭子衿身旁的裴青,笑得意味深長。
“裴長公子,接下來的事,就該你說了。”
裴青正皺着眉看着蕭子衿手裡的畫像,越看越覺得阿夜的面相有幾分怪異,卻又說不出來是哪怪,司玉衡後邊說的話他是一點都沒聽到,直到蕭子衿“啪”地合上了竹簡,他才擡起頭望向蕭侯淡漠的眼睛,又轉頭緩緩掃視過在場的其他人,最後停在了笑得不像好人的司玉衡身上。
眼見得周邊是一整個雅雀無聲,全都在等他發言的架勢,裴長公子滿腦袋疑惑地張開嘴,緩慢且真摯地道:
“啊?”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