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呢。”落葉滿不在乎地拈起了一塊甜酥,“都到這會兒了,你還不明白裴靖平甯拖着那副五勞七傷的身體來接人,也不肯好好休息的意圖嗎?”
“什麼意圖,他不就是怕失了禮數嗎?”
付骁絲毫不解落葉話裡的意思。
“失禮數?那陛下幹嘛還要把你調我這邊坐?這原是裴靖平坐的位子,你這會兒坐這了,等下他就要和蕭震越坐一塊啦!”
“啊?”
行,看來落世子這套故弄玄虛的招式在直來直往的付骁這沒用。
落葉認命的縮回自己的位子,端起酒盞恨鐵不成鋼地抿了口酒,獨留付小将軍在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啊?裴靖平和蕭震越要同席而坐?他們剛才不是跟我和震安一樣是同席嗎?未婚夫妻同席有問題嗎?裴靖平啥時候五勞七傷了我怎麼不知道?
與他同席而坐的蕭子桓略無語地撇了撇嘴,他倒是聽懂世子話裡故弄的玄虛,但他并不打算在衆目睽睽之下跟付謹沅這個憨東西直言說裴監是想□□他們家蕭侯這個事實。
□□,啧,太難聽了。
都已經是未婚夫妻了,婚後想咋誘就咋誘,裴靖平怎麼還搞這種把戲,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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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被未來妻舅腹诽□□侯女的裴尉監在梅花園裡尋到了一處湖中亭,待到屍體沉湖後的痕迹被冰面掩蓋後,他便請侯女移步亭中,自己則将侯女那支銀簪撿起并擦淨血迹了才踏進亭中。
“不知青可有幸為侯女束發?”
裴青站在亭子外側,溫聲詢問道。
蕭子衿聞言輕輕一笑,端坐于亭子扶手邊,微微側身道:“有勞長公子了。”
沒了銀簪支撐的發冠已被侯女取下,柔順的青絲披肩而下,幾條細辮子挑至肩前,待到發髻簪成後才會被一同束起。
佳人披發坐于亭上,風霜吹過卻不染其眉。
裴青不可避免的有些失神了。
他像是生怕自己這一瞬間失神會叫人察覺,在驚覺的那一刻連忙用略冰涼的指尖貼了貼自己發燙的面頰,随後便信步走了過去立于侯女身後,指尖輕輕挑起了一縷青絲。
在冰天雪地,寒風呼嘯的一座梅園裡,一對士族男女不找地方避風雪,反還坐于四處通風的亭子裡,士族長公子還在亭中為他的未婚妻慢條斯理地束着發。
旁人若是見着這番景象,怎麼也得道聲“奇也怪哉”罷。
“喏。”
侯女忽的從袖中摸出了一把木梳,向後探手遞給裴長公子。
“你還随身帶着梳子?”
裴青接過木梳置于柔順的發絲中,将手中的帶着輕微草藥香的青絲細細梳理齊整,再将其挽至發頂繞成發髻。
“很奇怪嗎?”蕭子衿反問道,“帶兵打仗的時候顧不上這些儀表,但是歇下來就得面對那些事多的禮官啊長輩啊的,他們在正事上挑不出錯,便就愛來指責你的外表不端莊。”
“我不愛聽廢話,所以就算顧不得臉上的幹淨,頭發也得弄整齊些,省得打完仗了這麼高興,還要聽那麼多話。”
裴青輕笑道:“但即便你什麼都收拾齊整了,他們也還會在别的地方挑錯誤的。”
“所以我現在都當聽不見了啊。”
蕭子衿笑得更輕快了。
“兩耳不聞身外事,一心求得己自在。”
比起方才虛與委蛇一般的假笑,她這會兒的神情倒更顯露她的一些真性情。
裴青輕輕的笑聲從身後傳來,蕭子衿回不了頭去看他,隻得問道:“你笑什麼?”
裴青答道:“我是在慶幸。”
“慶幸作為蕭侯的你,無論前路有多艱險,都有家人在身後為你祈願等候。”
慶幸這世上,還真有一個人能為了另一個人,願意奔赴千裡入虎穴,就為了把他救出來。
裴長公子挑起侯女肩前的長生辮,依次将其繞上将成的發髻。
這些自蕭子衿幼時起便結成的辮子,是隻存在于武将之間的默契,自他們跨上戰馬,提上刀劍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性命就不再是由他們自己掌握了,戰場上的明刀暗箭,朝堂上的勢力傾軋,大人物們一個輕飄飄的決定,便能叫千裡之外的關隘橫屍百萬。
所以蕭子衿自十二歲臨危受命起,她就立志不再讓自己和家人落到讓她人掌控的地步,而今她年紀輕輕坐擁晉陽軍權,肩挑北境守衛之責,名義上是隻聽朝廷号令,實際上要是方涵和戚子遼不把她叫回來成親,晉陽軍的兵鋒就會永遠戳着他們的屁股。
“長公子這話說的,難不成裴家的家教嚴苛至此,連你曾在危難時險些喪命也不顧?”
蕭子衿疑惑道。
“這倒不至于,侯女言重了。”
此時發髻已成,裴青接過發冠,小心翼翼地将銀簪從發冠的簪孔中穿過,随後他輕輕放開手,确認不會松開了才走到蕭子衿跟前,将木梳還給了她。
“吾的家人和侯女的家人一樣好。”
“隻不過身為族中的嫡長公子,有一些事情……不是有家人庇護就能成的,要有所得,便就要有所舍。”
“吾終會成為為這個家族遮風擋雨的人,至于庇護,則是吾對族人的責任。”
裴長公子在蕭子衿身前稍稍矮身,使自己能與侯女平視,見發髻完好,亦不損侯女儀态,他面上的神情也比方才更溫和了些。
“嗯,發髻沒歪,看來吾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這場對話本該以侯女道過謝算作結尾,随後二人便一同歸席便好,侯女卻又道:“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你甯願帶着傷也要冒着風雪來城門迎接的原因麼?”
裴青聞言一愣,本想問她是怎麼看出來的,但轉念一想,她受過的傷隻會比他更多,是病是傷又怎麼看不出來呢?
“你的手很涼。”蕭子衿定定地看着他,“我身邊的幾位朋友,受了重傷後都是這樣的。
“生病的人雖也是一樣冷,但是你身上的藥味更像是金瘡藥,而非風寒藥。”
裴青無奈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微涼泛白的指尖還留有侯女發絲間的藥香氣,片刻他将手收回,道:“侯女眼明心亮,倒是青不善隐藏了。”
“你是昨夜受傷的?”
蕭子衿又問。
裴青如實答道:“昨夜戌時三刻,有刺客進了裴府,目标……是吾阿母。但吾覺着,他還是沖着吾來的,之所以去刺殺吾母親,也是算好了我每日戌時都會去陪母親說話,戌時三刻便會離開。”
換言之,既是多次下殺手卻不成的惱羞成怒,也是想讓一向上孝下悌、守禮遵言的裴長公子在迎接他作為國之功臣的未婚妻歸都時出岔子,好叫兩姓不愉的下作手段罷了。
“能在雒陽這麼明目張膽多次刺殺裴氏長公子的人,除了方涵和戚子遼外也沒人了吧?”
蕭子衿直言要害道。
“司、鄭二氏雖依附于這兩閹賊,但司氏到底是四世三公之族,雖依附卻極重禮,不敢輕易與其他世家結仇,反還交好許多。”
“鄭氏跋扈,卻也不是傻子,當了這麼多回擋槍的人了,也該有點記性,縱使前幾次動過手,這下鬧大事情了也必會鬧得滿城皆知……”
“可顯然今時雒陽城中知道此事的人不多。”裴青接話道,“若是鄭氏得到的消息隻是我病了而非死了,這會兒即便我不在家,他們也會敲鑼打鼓地上門慰問病情,把嫌疑都推得遠遠的。”
“話是如此,但你是哪惹到了那倆閹賊了,竟會叫他們親自動手刺殺你?”
蕭子衿微眯了眯眼,模樣看着有些狡黠。
“難不成長公子真如傳言所說一般,暗中調查着當年金家的案子?為什麼呀?”
“……”裴青卻是不說話了,彎唇一笑就想帶過這個話題,道,“該回去了,外頭冷,青這副身子剛受過傷,還是不宜吹太久風的。”
說罷,他伸出一臂,示意侯女可以搭上來。
“……罷了。”蕭子衿并未搭臂起身,而是直接站起,拱手向裴青揖了揖,道,“謝過長公子為蕭某挽發,蕭某本該直言道謝,卻難耐一時好奇多言了幾句,失了禮數,還望長公子見諒。”
“無妨的。”裴青忙回以一禮。
揖禮作罷,二人執傘并肩而行,步出梅園的腳印從亭前木廊一直延伸到園外。
二人行至方才觀梅的那株梅花前,足下的腳印忽見了一抹暈開的血色,而很快那抹血迹又被随之飄下的落雪掩蓋。
那株生在風口上的梅樹迎風搖曳着,樹上花苞已經長成,是在這片梅園裡結得最好的一株了,隻待花期一到便迎風盛放,羨煞一衆花仙同族。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