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之聞言,便不再管這兩位屬下,匆匆趕下樓去。
風雅樓之前,一輛華麗精緻的馬車停在門口。馬車分為兩層,外層是金絲框,上有紅紗幔籠,紗上刻絲繁複,仿佛大朵大朵的芍藥花盛開其上,而内層則是馬車車廂,因為被層層紅紗籠着,看不真切。
極少有人能瞧見層層紅紗内的景象——車廂雕花滿、金絲楠,其上鑄金芍藥、嵌紅琉璃。
這世間有幾人當得起這種規制?
車夫以及那侍奉在車旁的八人,皆穿赤紅绮繡,紅紗帷帽遮掩,看不清任何一人容貌,隻可見八人動作完美規整,幾乎不曾有一點點的偏差。
一個小小的身影穿過重重紗幔,奔下車來。
“阿爺!”
沈亦之正走出了門,聽這一聲,俯身接住飛奔而來的女兒,将她抱了起來。
“阿碧怎麼回來了?”
“想阿爺了!”沈碧伏在父親肩頭,“恩師說,阿碧中秋再回去!”
中秋。
中秋本是團圓日,奈何明月圓缺别離多。
“好。”抱着女兒,沈亦之壓下心頭一瞬湧上的悲戚,向那八人微微颔首:“有勞各位了。”
而那八人隻是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車夫倒是抱拳回了一禮,掉轉車頭駕車而去。那八人也齊齊轉身,随着馬車漸行漸遠。
沈亦之領着女兒回到樓頂的閣樓,問道:“在東……妳恩師那裡,過得好嗎?”
“很好的!恩師也很好!”沈碧歡快地回答了父親的話,忽然想起一事,從懷裡摸出一個竹管,交給沈亦之,“阿爺,恩師給你的。”
那是一支封好的竹管,底端的封蠟上刻着一個“洛”字,字體遒勁,古韻盎然,卻又隐隐帶飛揚之意。
沈亦之打開竹管,取出那紙條讀完其上密令。沉吟片刻,他将信箋卷起,投入了香爐之中。乍亮的紅光透出爐身的镂空,映着不斷蜷縮焦黑的信紙,照亮了那兩個還未來得及被灼成灰燼的字。
紅塵。
···
洪都城外,距霹靂堂有一段距離的茶攤上,何子規和何方入座,要了一壺茶。
這裡的茶多是用少量下等的茶葉直接煮一大鍋水,沒什麼味道,過路的人權當解渴用,價格便宜到僅需幾文錢——不過除了賣些勉強入口的粗茶淡飯外,人來人往間抖落的消息、為了打探消息付的報酬,才是這些地方的重點。
偶爾遇上出手闊綽或是不谙世事的冤大頭世家子之流,那說不定一次就能頂一個月甚至半年的開張。
此時時辰近中午,茶攤老闆正起鍋煮飯——有些來往落腳又急于趕路的,總是會在這裡來上一碗飯,配上沒什麼味道的野菜,對付一頓。
自晨間起來後兩人沒吃過什麼東西,何子規與那老闆說了兩句,付了錢,便等着飯菜上桌。
兩碗飯、一道幾乎稱得上是水煮的野菜,還有一碟不到巴掌長的半條醬魚。
何子規将那醬魚推到何方面前,自己則就着野菜,默默吃着面前那一碗飯。
“女郎,妳……”何方剛要将那醬魚推回兩人中間,就被她筷子一點碟沿,推都推不動。
“你正長身體,吃吧。”
“可是……”
“無妨,我吃不習慣。”
何方知道這隻是她随口一提的借口,他一邊吃着飯一邊想下次如何能尋些女郎喜歡吃的東西,忽地反應過來,這麼多年來他竟是不知她到底有什麼喜歡的。
無論是飲食,還是别的什麼。
等他們一頓飯吃完,那一直坐在茶攤角落裡、穿着一身有些洗的發白的青色舊布衣、手持稀疏拂塵、長眉長須的老道士忽然走了過來,非常自然地坐到了他們這桌。
這江湖上,除了那些練着武功行遍天下的門派和遊俠外,更多的是各行各業的普通人,即所謂的“江湖八大門”,他們往往混雜在每個江湖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互有滲透、互有幫襯,維持着平衡與合作。
何子規隻是問道:“前輩有何見教?”
“老道不過一驚門閑人,這句前輩當真折煞咯。隻是老道觀二位頗有些奇特,不知可否讓老道算上一卦?二位放心,隻是求個應允,不會管二位要一文錢。”
何子規微微蹙了眉,将黑紗放了下來,遮住了自己的面容:“請便。”
那老道士隻是呵呵一笑,不知到底想了什麼,閉上眼掐指算起來,頗有些神神叨叨的架勢。直到何子規見時間差不多,帶着何方告辭,他也恍若未聞,隻是閉着眼睛喃喃着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老道忽然睜開眼,低低地“咦”了一聲。
“那女郎的命數,怎會如此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