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順門不似昨日正南方向的普成門外那般擁堵,見不到多少氓流的身影,零星幾個,稀稀拉拉的,成不了氣候。
待到天明時分,官兵再輪值一次,隻怕這些零星氓流也無了。
出華順門一二裡,長孫吳沛遠給弟弟使了個眼色。
吳盛銘所乘之馬頓時慢了速度,他逐步落後,緩緩行于昙鸾所在的輿車旁側,悄聲道,“祖母,進去吧,天冷了,風大着呢。”
一連兩次不得答話,吳盛銘也不惱,繼續勸第三回。
昙鸾終是睜開了半斂的眸子,瞥了吳盛銘一眼,“躬身縮腦的,成何體統?”
“吳老太太,您真固執。”吳盛銘眨眨眼,擠出個笑來,“這不是我要來的,是兄長做的主。”
“嗯。”昙鸾噴-出道鼻息,目不斜視,“我曉得了,你到前面去領路,不許再回轉。”
“好好好,您真是我的親祖母。”吳盛銘哼哼了一句,“若是别的老太太,我得笑她被風吹得直流鼻涕。”
昙鸾下意識往鼻底探去撫了撫,小聲罵道,“你這個…”
“诶诶诶!”吳盛銘及時打斷,一溜煙兒跑了,“我可是您親孫啊!”
昙鸾無奈,再往後瞧:有許多受過她施粥的貧民正徒步送着車馬。她忙從輿車車架上起身——可偏偏盤坐許久,雙腿發麻,一個踉跄。
駱美甯早在吳盛銘打趣時便時刻注意這處了,她探手一扶,正正好穩住昙鸾的上半邊兒身子。
“嘿,這倒好!”吳盛銘剛要打馬回轉,就瞧見祖母被人一雙手穩穩當當地接住了。
再透過門簾縫隙一瞅,竟還是個不曾見過的小美人。
他松了隻拽缰繩的手,朝她遞過來比了個大拇指。
駱美甯猜到他是顧氏的第二子,才從學堂告假回來,忙朝他回了個禮。
昙鸾看在眼裡,穩住身形。
她掌着駱美甯的手背,朝随行輿車的城中百姓道,“回去吧,有一隊侍衛保護,冬月裡莫忘了來粥棚喝粥。”
昙鸾自己茹素,可每年冬月卻會給城中百姓施碎肉粥,富者随喜功德,貧者分文不受。
逢年夜,粥棚還會借無家可歸者聚衆過年,圖個團圓、圖個吉利。
徒步貧民還想相送,卻聽吳盛銘高聲嗆道,“你們都走暖和走出汗來了,讓祖母在車外陪你們吹冷風。”
此話一出,其後百姓面面相觑。
“吳盛銘!”
駱美甯感覺自己手背被猛地一薅,皮都皺了,她琢磨:若是昙鸾手裡有拐,肯定往吳盛銘那邊飛去。
可偏偏這話最管用。
跟隊百姓沒一會兒便散盡,還有人辭别後不忘嚷嚷,“粥濟娘娘進車裡去吧,二郎說得對哩。”
駱美甯笑了。
“小仙女,快把祖母扶進去吧,我怕自個兒近前去扶會遭打。”吳盛銘對上駱美甯擡起的一雙眸,眨了眨眼。
駱美甯也不急,隻是勸,“您仔細些,莫摔了...要不我去尋件外裳給您搭一搭,晨間外頭怪好聞的。”
說着,駱美甯就要出來陪着。
這可倒好。
昙鸾努了努唇,“有勞赓蕙道長,扶老身進車吧。”
簾門一閉,分隔兩邊。
吳盛銘不忘在外喊一聲,“真好,你這個固執的老太太,不聽自己人,專聽外人的話。”
“盛銘!”
這次一聲暴喝,卻非昙鸾所出。
吳沛遠生氣了。
“哥,您别氣,我這不是…”
“行了,夫子怎麼教你的!虧你還當過伴讀!”
“…老古董。”
“你到後面去。”
“怎麼?嫌我跑馬比你快?”
“今日祖父立碑…别逼我生氣。”
“好好好,您是大哥,您說的都對。”
随着兩人交談聲漸遠,尹錦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們家二朗真有趣。”
昙鸾餘光瞥了尹錦素一眼,“有些小聰明,愛耍嘴皮子,郡君莫見笑。”
“哪敢哪敢。”
昙鸾見她打量着尹錦素的神情,忽而問到,“郡君可有心儀人選?”
駱美甯知道這是要牽紅線呢,她眼觀鼻鼻關心,默不作聲。
尹錦素隻道好事将近,即使沒那個心思也不忘追問兩句,“吳夫人可是要替我相看?剛剛的二郎多大年紀?不是還在學堂念書?”
昙鸾斂眸不言。
吳盛銘做過一段時日的太子伴讀——可當今聖上的太子已換了三位,這幾年又遲遲不立。
虧他聰慧裝病,不然如今,說不定還要替二郎備份紙錢。
“老身哪裡來的能耐替郡君大人相看?”她笑道,“亡夫已逝三年,老身也不想這車廂内太過沉悶。”
尹錦素追問,“有些好奇呢。”
“你說二郎?”
昙鸾目光左右梭巡了一陣,愈發覺得駱美甯穩重,不愧是吳府閨秀。
“嗯嗯,便是二郎。”
“快加冠了。”
“诶,原來比我和道長姐姐都大。”尹錦素笑了,“瞅着挺小。”
正說間,一陣飛沙走石、馬蹄踏地之聲遙遙而來。
昙鸾大驚,撩開簾門便朝遠處遙望:但見拿打頭的旗幟上繪有一個淞字。
“吳淞王的車架!”
吳淞王?
吳淞王反了?!兵馬離兩京如此之近?
“怎麼回事?”她驚聲朝前方馬背上的兩個大孫子喚道,“可要改道?”
吳沛遠卻端坐馬背之上,見昙鸾雙目恐懼,忙令吳盛銘再替他傳話。
“用我的時候倒是不嫌了。”
吳盛銘嘀咕了一聲,打馬回轉至輿車前,“祖母,大哥讓我告訴您莫慌張,陛下前兩日發了起兵勤王的诏書,吳淞王他是來駐兵兩京外,守城池的。”
大兵挪動必耗糧草,國中糧食吃緊...如此看來,那造-反的河間王怕是快要兵臨城下了。
“行了,苦臉老太太快進車裡吧。”吳盛銘擠了個笑,湊近小聲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淹,惹不起,也有辦法躲得起。”
昙鸾還真苦着張臉——笑也滿臉皺、哭也滿臉褶,到底還是老了。
駱美甯忽而問了句,“哦?原來諸王無诏不得入京啊。”
“小仙女還挺博學。”吳盛銘正愁沒話逗昙鸾,便順勢接下,“小仙女把老太太扶進去吧?還是一塊兒到車外坐着看風景?”
尹錦素聽吳盛銘熱情得不像話,忙撩開窗簾瞅着吳盛銘狠狠瞪了一眼,心中的畏懼轉而成了滿腔憤慨:莫非你這小子,還想跟我叔父搶人?
吳盛銘莫名其妙被橫了下,便合攏了咧開的嘴,依然不惱,隻是遞出個笑容。
“行了行了,知道你嘴巴利索,快去陪你大哥,莫要再回返了。”
“謹遵祖母命令。”吳盛銘正兒八經地朝昙鸾行了一個禮。
昙鸾也再次回到輿車裡,心中卻已有了萬千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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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淞王行軍路上,遠遠便收到斥候來報,隻說前面大路上有家奔喪的,架勢瞧上去不小,有幾分威風,是個大戶。
吳淞王已六十有三,原本是個有勇有謀的将才,隻可惜六十那年大病一場,身體不如從前,須發也皆白盡了;自受到起兵勤王的诏書,是否領兵援京,他多有猶豫,可念在舊情難去,仍是應了。
吳淞王覺得自己多虧了皇兄照拂,才能不算遠離兩京,隻在淞水下遊,快馬來回一日便可返京。
多少親王外放,駐紮遠疆鎮邊,又被連年削弱,權利下放,他卻還能領兵作戰。
這是什麼?
是信任!
是浩蕩皇恩!
這浩蕩步兵一路順水而上,原本忐忑的心情卻逐漸好轉。
吳淞王安逸久了,他覺着自己的那場大病便是安逸出來的,這回領兵回兩京,便是家裡的半個侍妾都不曾帶在身上,就琢磨着為昭夏打場勝仗。
......
不久,又有斥候來報,那戶奔喪人家乃兩京之中吳沛遠一家,今日去往伏龍山為已故三公之一吳宗明立碑。
吳淞王雖姓尹,卻被冊封吳淞之地,雖對吳宗明印象已淡漠,仍道是同字有緣,下令全軍不得侵擾一家,否則君紀處置。
他又派了自己的副将前去同為首的吳宗明打交道,心中甚至有股隐秘的期待。
皇兄遲遲不肯立太子,難道心中真正意屬的,是他的兄弟?
是自己?
罷了,現在先在兩京之内拉好關系,靜候東風。
......
吳沛遠早早瞅見烏泱泱的一夥人,又知曉皇帝遠傳的勤王诏書,他便打了馬繞邊而行,正好雙方互不打擾。
可兩方相向而行,未過一小半,便有人跑馬而至:三十多歲正值壯年的大漢,腰間穩穩挎着把大刀,橫沖而來。
吳沛遠隻得勒馬。
“在下厲姜,乃吳淞王手下副将,不知沛遠兄可願進王爺車架一叙?”
吳盛銘在一旁,露出個為難又苦悶的笑,仍不忘先拍馬屁,搶答道:“厲兄勇猛,早聞威名,隻可惜我兄長身為嫡長,早已立誓,定在祖父忌日這天替他将碑立好,伏龍山裡此處若慢慢跑馬還得一個時辰,雜事諸多,隻怕耽擱一番,整整一日辦不完事兒。”
吳沛遠應了聲,他本就冷面,無半絲笑容,仿佛仍在孝期一般,“望厲将軍恕罪。”
厲姜左看右看,隻覺得他一身斬缞确實不那麼賞心悅目,将人帶去吳淞王處也不體面,便允了他們先行離去,約定改日再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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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之内,難得駱美甯主動開口,“難怪一直問郡君親事如何,一直沒得準話,原來,昭王無诏也來不了兩京.....”她長歎一聲,“我道你太可憐,粥濟娘娘她經年在兩京之中,又是可靠長輩,不若就請粥濟娘娘替你保媒算了,粥濟娘娘覺得呢?”
昙鸾心煩意亂,又憐愛着駱美甯,便應了聲,“倒也可。”
尹錦素冷汗連連,她覺得自己的謊言似乎有一瞬間被勘破,忙細細密密地觀察駱美甯神情上的端倪,半晌,又覺得她一切如常。
她心中哀嚎:叔父啊,虧我那般維護你,可這差事,當真沒你琢磨的那麼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