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欲顧全自身,又怎能逞一時口舌之快?
“哼,”仙鬼又轉而展顔道,“伶牙利嘴,倒也知曉審時度勢,非不可教也。”
他扭頭朝前一探,擡臂揮袖一擺,廣袖之中飄出股清氣,霎時,寒風拔地而起,将圓陣外白面圈環四周的符篆吹得嘩啦啦直響。
符篆為界,界外癡纏着數十隻方死之魂。
他們被生生攔在外,甫一見陰風掀起表紙一角,自以為是,個個眼巴巴地想尋個豁口往陣裡鑽。
瓷碗之中,血泡由小而大,層層疊疊、逆流翻騰,順着瓷碗上的葫蘆外壁寸寸攀上,倒流入假冒的‘聚靈瓶’口内。
淅淅瀝瀝且稠密的水聲,此前放出的鮮血自紅而黑,又于轉瞬将兩側悠悠燃燒的白燭之焰納入其中,變得瑩瑩發亮,将整個葫蘆都染得猩紅。
少頃,鮮血通通倒灌入葫蘆,又順着牽連烏雞首的魂線縷縷外溢、絲絲纏繞,将飄渺霧色魂線染了個透。
這由血染紅的線,或許人人得見——女侍目視了一縷鮮明的紅,嘴角才終綻出個笑來,她長長籲出口氣,這才擡手以袖擦拭臉頰。
大抵已布置完畢,她略狼狽地挈起尚挂着血漬的葫蘆,跨步越過滿地鋪開的白面。
得虧她隻能憑白面上的腳印識鬼,而短短幾步相隔,符篆界外,腥風血雨。
這仙鬼面容溫和,手段卻忒殘忍。
與之前為那枉死的驿館門子扽開黃泉路不同,此刻,他揮手揚起的陰風仿佛裹夾着刀槍劍戟,雖過草穿林而無聲,可卻将數隻徘徊于陣外的人魂糅成一團。
本就未凝實的魂身已候了許久,遲遲不見符篆支撐的結界消弭。
朔風來臨之際,最終退無可退,相互傾軋之間散了個稀碎,五髒六腑、眼耳鼻舌紛紛錯位,不分你我地融成一具多手多足的怪物。
方死之魂,屍身尚未涼透之際,五感敏銳,苦痛數倍之于平日所感。
駱美甯不僅僅能看,尖銳的哀嚎自風起的刹那便不絕于耳,整片林野似都為之震顫。
魔音貫耳,眼冒金花,驚鳥離枝。
她想着擡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陡然間,忽自腰迹爬上股悚然的涼意,越過上半身,最終停在耳畔。
駱美甯扭頭一瞧:赩熾那張臉恰好飄忽而來,擱置于她肩頭。
這久未相見的女鬼笑得豔麗,甚至用冰雪般透涼的柔荑替她堵住了耳朵。
短短一眨眼,赩熾的中指與食指便分開了條窄縫,趁亂,她将嘴湊到指縫處對準她的耳蝸,“許久不見。”
駱美甯被冰得一個激靈,她并未打開聚靈瓶的木塞——赩熾是如何跑出來的?
正欲垂頭去探查腰間系的葫蘆,可赩熾又将臉湊到她面前,鼻尖相抵,近得幾乎要透過她的肉身。
“你想——”
赩熾擺着腦袋穿過她,截了駱美甯的話搶道,“想知道,你的葫蘆方才為何會動麼?”
而身旁一樹之隔處,陣中女侍還未來得及撕去符篆,仙鬼便以兩袖風逐漸将一群缥缈生魂盤成凝實的一團。
有零星一二個想逆向而逃的,卻遭到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風刃變本加厲地劈砍,直至這些個雜糅的五官四肢愈加莫辯,化為泥水般,任其搓圓揉扁。
赩熾朝那處瞥了眼,似心存畏懼,不等回答便忙自顧自地解釋起來,“青言她雖随侍我左右,卻非尋常女侍...畫舫中見過以身飼鬼之法,你該已猜到...我師從羽鶴仙長,青言則是我師妹,她此番煉制假葫蘆、開這邪陣所召之魂,實乃我也。”
羽鶴...仙長?
駱美甯蹙了蹙眉,隻覺熟悉,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聽聞過此名号。
“青言召我,絕非好意。”
赩熾定定地盯着駱美甯,“你需自她手中保下我——領我入京,你曾向我許諾。”
駱美甯輕啟唇瓣,悄聲答,“她能啟邪陣尋你,合該是本事滔天,與我非一般段位,若她尋來,我又如何能保你。”
不多時,一旁仙鬼已将數十人的魂魄團成一掌大小,這會兒,便是連哀嚎聲也難聞了。
他身懸于半空,将這團物什托在手心,翻手一推、擲出,灰撲撲的魂魄之球石塊似的穿破符篆所成的結界。
‘咔哒’的一聲,四面所貼的紙質符篆瓷器般應聲而碎,凝聚的生魂墨球朝着青言手中挈着的葫蘆飛至。
蓦地,那生魂團如同滴水入江般融進葫蘆。
片刻死寂,又是轉眼一瞬之時——一聲雷鳴炸響,仙鬼口中的‘假貨’葫蘆化作虛無。
赩熾眉頭猛地跳個不止,駱美甯甚至覺得她搭在自己耳畔的手也直犯起哆嗦。
“你身邊跟着個怪物,還會畏懼青言不成?”隻聽她佯裝鎮定朝自己擺出籌碼,“我曉得羽鶴仙的所有秘事,他經年常伴天子左右......”
常伴天子左右。
駱美甯胸口砰砰躍動的心驟然快了兩拍。
羽鶴仙長,羽鶴仙。
難怪那般耳熟,原書中,最先以陰陽眼煉丹換長生的法子,便是羽鶴仙朝年邁天子尹峯進言的。
……
“憊懶!”破了邪術,仙鬼複墜于她身側,仰着下巴睨她,“莫不是看呆了?竟比那擺陣的丫頭還愣。”
她再垂頭一看,隻見赩熾話不曾盡,人卻已順着此前伊三水用銀著往聚靈瓶身上紮出的豁口鑽了回去,悄然無聲。
而那貫穿葫蘆的一對豁口又被赩熾以魂魄将養着,緩緩消退。
須臾,聚靈瓶身光潔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