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蒙趕回家,吳嬸躺在床上,肚子鼓得高高的,江蒙曉得那裡頭是觀音土。她身上衣裳換過,似乎是出了趟門回來,額角都是汗,急促地喘着氣。
她說不出話,隻伸手哆哆嗦嗦指着牆角的糧缸。
江蒙走過去,路過吳嬸的嫁妝箱子時,吃驚的發現那總是上着鎖的描紅箱子,竟然是開着的,裡頭空空如也。
她揭開糧缸蓋。
裡頭竟然是一筐窩頭。
江蒙愣了,蓋上蓋子,走回再無動靜的吳嬸床邊。她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呆立着,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望着床上人灰敗的臉,忽然感覺很空。
不是餓,就是空,好像天地間隻剩她一個人。腦袋是木的,什麼都想不起來,隻是機械地把人背起來,邁動腿,走到後山挖坑。
她大張着兩眼,心裡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隻是手裡的鐵鏟不停。挖到石頭,手臂被震得發麻,也隻當感覺不到。挖好了坑,把人埋進去,對着眼前低矮的小土堆,她仍舊很茫然。
“照顧好我娘!”突然這句話在耳邊炸響,江蒙渾身劇烈一抖,停下動作。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馬燈一樣,出現在腦海裡不停的轉。江蒙渾身顫抖,終于抑制不住地塌下脊背,伏倒在土堆前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土裡擡起頭。抹了把臉,雙目赤紅。
她已怒不可遏。
“所以你那時決定進京……”沉默半晌,裴預道。
蒸騰的熱氣後面,江蒙點頭。因為回憶的緣故,臉緊繃着,沒有一絲表情。
“那時我突然想明白了。”她說,“村子裡的人活着,是為了我。我活着,也是為了他們。吳嬸的死,是為了我,我的死,若是能為她,才不算冤。”
這番話說的比偈子還雲裡霧裡,但裴預出奇的,完全能懂她意思。
“太子,你總問我這樣那樣值得嗎,其實我才想問你,你們非要跑那麼大老遠,跟一幫認都不認識的人打仗,前前後後死這麼多人,值得嗎?”
裴預沉默。
這個問題其實沒什麼不好回答。成大事者必有大犧牲,曆朝曆代利國利民之國策,從來不是等閑推行。天下一統要死多少人?開疆拓土要死多少人?總不能因為害怕死的人多,就放任國家分裂,異族猖獗。
昔日漢武親征匈奴,緻使海内虛耗、戶口減半,不可謂不損失慘重,也常有勞民傷财、窮兵黩武之罵名。可最終重創匈奴,使其再無力與漢相争,四海安甯、邊防穩固、開疆拓土、貿易繁榮,不可謂不值得。
大事面前,唯有不計代價。别說一村子人,就是十萬人、百萬人,若有必要,也隻能犧牲。
隻是現在,他不能把這些話說給江蒙聽,未免太過冰冷殘忍。
“我沒想到你經曆過這麼多,”裴預最終避而不答,轉開話題,“你吃了很多苦。”
江蒙搖搖頭:“早都過去了。”
逝者已逝,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沒有必要。
“你和一般的百姓不一樣。”裴預由衷地說。他以前是小看她了,以為她和那些庸庸碌碌、麻木生活的小民一樣,隻曉得吃喝拉撒、傳宗接代,對世間一切卻從未深究過。
可她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的這番誇贊,江蒙卻不領情。
“我沒有和大家不一樣。”她皺起眉,很不以為然,“你們這些人,總覺得我們老百姓都是腦袋空空的笨蛋,生下來就不如你們。其實我們也有心,也有頭腦,不過是都耗費在柴米油鹽上,你們看不到罷了。就怕有一天,沒得柴米油鹽讓我們想,大家去想别的,那時你們才要害怕呢。”
一席話說的犀利,尤其最後一句,寒氣四溢,細想令人心驚。
裴預汗流浃背了。
“咳,鍋是不是開了?”他問。
“是嗎。”江蒙趕緊探頭過去,掀開蓋子,熱氣撲面而來。大米已經煮爛,咕嘟咕嘟冒着泡。
“能吃飯了!”她高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