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早,明月就在明光殿外等着通傳,似是不肯怠慢于她,不過站了半盞茶的功夫,内侍便将元明月領進了明堂。
明堂下站着幾個朝臣,他們用滿眼的嘲弄注視着元明月進殿。明月可以被嘲弄的事情簡直太多了,她不知道他們又在因何側目,也不想猜。
官位最高的那個人又發了話,他似乎怏怏不樂,也不肯就此退場,他對元修拱手道:“陛下,臣雖乞免,而山河未定,若他日陛下仍有用臣之心,臣必當殒首……”
“司空令,”元修不耐地打斷道,“你說要辭官守喪,朕念你謹身節孝,也不好強留你。而且治國之才良多,泱泱朝廷,也并不是缺高愛卿一個不可。”
元修又随手壘了壘案上的奏章,淡淡道:“這樣,朕再加封你為長樂郡公,以表高愛卿忠君愛國之心。”
司空令聽了元修的話便冷汗淋漓,全身像鐵鑄的似的,動也動彈不得。
元修又高高在上道:“司空令,還不退下嗎?”
司空令雙手微微顫抖,隻好對元修拜道:“……是,下官告退。”
一衆朝臣如潮水般退去,殿内面見元修的,隻剩下元明月這一個皇親。
元修舒了口氣,一改剛才的肅穆面容,從案邊快步走到明月身側,仿佛與剛才判若兩人,溫聲問她:“姐姐找我何事?”
明月躊躇了兩步,才啟齒道:“陛下……妾身極少求你什麼……我想求你下旨,把玉儀接入宮來……”
元修似有不滿,他轉過身去,語意又驟然冷了下來:“我說過很多次了,姐姐不用叫我陛下,可以永遠喊我孝則。”
“孝則……”明月低聲道,“玉儀她……”
元修又松了口氣,“我知道,姐姐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又是為元玉儀而來。”
“……可以嗎?”她問。
“姐姐希望我做什麼都可以。”他說,又蓦然回頭對明月逼近了幾分,“但是我也有希望姐姐做的,就那麼一件事。”
眼看要撞入他的胸膛,明月不得已擡頭對上他的雙眸。他眉頭微蹙,眼瞳像一片浩瀚的黑海,那片黑海又好像騷動不已,随時都可以卷起一場風暴。
他說的話卻是淺灣一樣,有小魚遊過那樣地輕飄飄:“不要總想着扔下我,好不好?”
明月抖着嘴唇,他渺渺如霧的聲音又飄來了,“我對他們來說是皇帝,但我對你不是。”
元修身上有沉香薰過的味道,那沉香味裹着明月,侵入她的大腦,使她的心忽然沸騰了一瞬,連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明月趕忙低下頭去閃避,擡起胳臂抵住元修,匆匆說道:“知道了,我知道了……”
元修看她抵住自己,心頭微涼,順勢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們同生共死,她背過他,他抱過她。不是說患難見真情嗎?患難之後,這真情就要像鳥兒一樣飛走,像舊書一樣封緘嗎?
元修眼皮輕跳。
她是在乎的,在乎他們是一個姓氏。
元修能做的隻有去遂她的願:“元玉儀是嗎?好,我會去問孫騰。我知道朝中有傳言說孫騰屬意你,可姐姐又怎麼會瞧上他?元亶是不是和你也見過面?他行事不穩,說話佻巧,姐姐别理他就好……”
明月下意識地嘀咕道:“原來你真的什麼都知道……”
“什麼?”
“你一直都在監視我是嗎?”明月冷聲問他,眼裡減了清輝。
“我沒有監視。”元修垂了垂眼,眉頭又擰了幾分,“我隻是想知道姐姐的事,想知道你做了什麼、都見了什麼人?我不會幹涉,難道這也不行?”
明月愈發不滿,妄圖甩開元修的手:“那你為什麼想要知道我的事?這不是監視,那什麼是監視?從三年前就是這樣……”
明月瞧着元修那尖銳又澎湃的眼,心裡竟閃過一個不敢想象的假設,她極力否認,卻聽見不遠外有人高聲說了句:
“參見陛下——”
好像要刻意打破這殿裡的甯靜與窘境。
元修看見來人便撒開緊握着明月的手,又回歸那個冷峻高傲的皇帝。
元修斜睨着問:“皇後來此又有何事?”
明月趁機閃遠了些,在袖下摸着被元修攥紅的手腕。
高明珠一連看了看兩人,便輕移蓮步,攜宮娥走近問道:“姐姐怎麼也在?剛剛你們又在做什麼?别是……陛下欺負姐姐吧?”
元修回身往桌案上走去,搪塞道:“是孫騰欺負了姐姐,所以姐姐才來給我告狀。”
高明珠又眨着眼望了望明月,示意身後的宮娥将羹湯呈上。宮娥掀開玉蓋,裡頭是别有天地金玉滿堂。
高明珠道:“孫騰欺負姐姐?陛下也要管姐姐這門親事?外頭都傳開了,說姐姐深宮寂寞,去了孫侍中府上暢談,直到天色見黑才回來——這是臣妾親手做的冷露元子,給陛下解暑的。”
還不等明月震撼,便見元修臉色陰沉,先沉聲問道,“你說什麼?”
高明珠聳了聳肩,語意和那冷露元子一樣清甜:“我說,這是臣妾做的冷露元子……”
“不是這一句!我說外頭都傳了什麼!”元修喝道。
高明珠站定,呆呆地圓睜着眼,那份清甜雲消霧散,被他驟然吓得結結巴巴:“傳了……傳了平原公主是、是蕩//婦,做過爾朱兆的侍妾不說,現在又和孫騰有、有染……”
明月這才領會到孫騰聲稱玉儀裝病的用意,那一刻她大腦空白,仿佛被釘在恥辱柱上供人玩賞。
元修眼神犀利,接着咄咄問她:“事情都是誰傳出來的?!”
高明珠第一次見元修發火,這和她記憶中無論何時都波瀾不驚的元修判若兩人,“這、這臣妾不知,隻是宮裡和朝中現在都這麼傳……”
“辛冉!”元修不再聽高明珠絮言,幹脆喝來自己的近侍。
那中常侍趨步而來,拜道:“陛下,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