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離明月生辰還剩幾個月落日升,封隆之蓦然出現在閣外,他腳步沉重,呆呆地一下也邁不出去。
直到有人前來通傳,明月在閣中遙遙一望,冷冷道:“郡公來這兒有何指教?這兒可是永巷。”
通傳的内侍作揖補充道:“呃,回公主——安德郡公奉陛下之命,幫公主撰寫碑文。”
明月嗔怪道:“撰寫碑文,為何要找個武将?”
内侍汗流浃背,又尖着嗓音娓娓道:“公主不知,郡公文韬武略,不輸朝上文官。陛下說,既然那位義士是孝莊皇帝的死士,又參與誅滅逆賊爾朱榮,恐怕文官辭藻婉轉酸澀,不稱公主心意,便找了……找了封郡公前來。”
明月冷哼一聲:“這麼說,陛下相當看得起你,和孝莊皇帝一樣看得起你。”
明月看封隆之垂頭不敢看她,又道:“既然陛下看得起你,就别傻站着了,進來好好兒地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我聽。”
封隆之抱拳行了一禮:“那下官叨擾了。”
封隆之雖然已經四十餘歲,卻因長年裡風刀霜劍,使雙目炯炯有神,像隻隐忍待發的狼。他舉手投足間,穩重中透着些昂揚潇灑,他本就英俊,若沒那青黑一片的胡茬,恐怕會瞧起來年輕幾歲。
這樣的人正滿臉愧疚,走到明月身旁的桌案,猶疑着執起那杆竹筆。
他不敢看明月,明月幹脆道:“聽說您所向披靡,跟着丞相鎮守邺城,怎麼現下怕我一個小女子?”
封隆之沉默一瞬,這才握緊了筆杆,悶悶地說:“公主說笑,下官不敢。還望公主與下官細講那位義士生平,下官……好起草碑文。”
明月問他:“郡公有沒有向陛下和丞相提過,接孝莊皇帝回洛安葬?”
封隆之垂目道:“回公主,晉陽還未克複,仍在爾朱兆之手,丞相也已發兵晉陽,等陛下清洗過朝堂,必然還孝莊皇帝一個幹幹淨淨的洛陽。”
晉陽,明月覺得她此生都不會去懷念晉陽。那兒比洛陽冷得多,也蕭瑟許多。
明月跟着又緘默一瞬,她無力地咬咬牙,和封隆之娓娓道來連祎那如燭火般燃燒的前半生。
明月與他講完那些也僅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她與連祎間的故事頗少,隻知道他是個漂泊四方無依靠的遊俠。
元明月斜睨着封隆之,等他下筆,卻聽封隆之慨歎道:“義士俠骨柔腸,壯志千鈞,雖籍籍無名,卻也是當之無愧的英雄……難怪公主恨我,若當年我能早些來到洛城救駕,不僅孝莊皇帝不會受辱被俘,這位義士恐怕也不會死……”
話雖如此,可又誰能斷定,封隆之一人便可扭轉乾坤呢。
那時爾朱一門怒火中燒,早已抱着趕盡殺絕的心思肆虐洛陽,區區一個封隆之又怎會有這般能耐。
明月托腮,自嘲似地嗤笑一聲:“……我不恨你,隻是我親眼看着連祎咽氣,親曆過孝莊皇帝駕崩……所以才自己騙自己,想把這些都歸咎為一個人的錯,這樣就以為有一個有形的人和物去恨,不管是爾朱榮,還是爾朱兆……其實是魏室氣數已盡,誰也怨不得。”
封隆之聽她在宮牆内也敢說出這番話,微微撼動:“……公主慎言。”
明月看着封隆之,也不再刻薄,許是想起曾經,又令自己思緒如潮:
“郡公不了解我,我一向如此,什麼話都敢說,就這樣還一直苟活到現在。他們都死了,可我還活着。不過朝堂之上,宗室之中,輸輸赢赢,誰也拿不準,說不好明年我就死了呢?說不好……陛下亦如廢帝那樣,明年也要被逼遜位呢?上位者今朝笑明日哭,下位者今朝哭明日笑,這就是元魏。”
封隆之聽罷,默然片刻,才幽幽道:“陛下和廢帝、孝莊皇帝不一樣,陛下雖然年輕,但并不天真,他鐵石心腸,也有自己的想法,來日皆未可知。”
“鐵石心腸?我認識的他,從來不鐵石心腸。”
封隆之看了看墨已經幹透的筆尖,又喟歎道:“公主與陛下相識于年少,人總會變的,亦或者,是陛下隐藏得太好,一朝即位,他便不必再藏了。”
夜裡,明月拿着封隆之寫好的碑文上下看了又看,洗完澡也仍躺在床上讀,好像要讀到倒背如流。
可玉問她:“公主拿着看了一天了,是有什麼不滿意嗎?”
明月搖搖頭:“沒有,封隆之文筆很好。我在想還能為他做什麼,他風裡雨裡一輩子,難道就值這張紙……”
可玉為她倒了杯水:“公主,這可不是一張紙,這是一塊碑。我的鄉下親戚不識字,别說碑文,連名字都寫不出來,隻能立個荒冢孤墳。公主肯為他立碑,他就不是孤魂野鬼,百年之後有人瞧見,自有人知道世上還曾有個叫連祎的義士。”
可玉将水杯放置在明月的床邊:“他不是想做荊轲?荊轲刺秦不成,也能萬古留名,他可是随孝莊皇帝殺了爾朱榮,會有人記得他的。”
明月想着連祎那咧着嘴說話的跳脫模樣,口口聲聲問她會不會記得他,又不自覺地輕笑一聲。
“是,他總想青史留名。”
那笑轉瞬即逝,又倏忽化為滿腔遺憾。
元明月忙着立碑,皇城内忙着婚典,一來二去,那碑終于在明月生辰那天立好,就豎在洛陽郊外;而婚典也腳步将近,不僅是皇後,所有後妃、皇親國戚,也将一并封賞。
元明月以前最喜熱鬧,不知從何時起,她便再也不愛熱鬧了。
熱鬧與她無緣,她靠近熱鬧,不幸就要一并跟着靠近她。
那天鼓吹喧阗,金輿翠蓋,穹蓋三重,八角龍鳳齊飛,明月在玉階下于百官前呆呆立着,身上披挂的珠翠錦繡也是有生以來穿戴過最華貴的。
她眺着百十玉階上的帝後二人,看不清臉,隻看得見他們衣物上閃爍華麗的龐大刺繡和璀璨珠寶。
不知怎地,她惶惶然,有些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好似自己苦難了太久,便覺得自己不配被衆星捧月。她适宜回到梁郡那草屋去,捋着袖子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