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行宮。
那邊高閣蕭索,這頭觥籌交錯。
元修冠服端嚴,拿着高歡遞來的醇酒,失措地瞧着哭得淚水盈袖的高歡——他剛剛廢黜了一個帝王,此刻竟還能哭得出聲。
高歡可憐兮兮,泣下沾襟:“逆胡爾朱兆窮兇極虐,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捐棄!當年下官雖派人苦勸爾朱兆,不料先帝還是受他所害!!下官……下官有愧……”
高歡醉醺醺的,捂着淚眼道:“孝莊皇帝在位三載,雖受制于爾朱榮,卻勤勉政事,親覽辭訟,下官每次想起孝莊皇帝都痛心不已,可憐我朝數年來受爾朱氏擺布,東海王和廣陵王出身宗室旁系,懦弱愚鈍,皆非中興之器,不過是爾朱氏手握魏廷的傀儡!”
高歡又接着對着元修豎了拇指,啧啧稱奇:“平陽王可不同!您是孝文皇帝的血胤,是當之無愧的天子!日後重整河山,有賀六渾輔佐王爺,若有作奸犯科,忤逆犯上之人,賀六渾定會清君側,王爺也莫再心軟,中興魏室就在今日!”
高歡是漢人,卻用了自己的鮮卑名字,仿佛他與元修多麼親切要好,多麼忠君愛國。
他在元修身邊絮絮耳語,妄想引導一位自山野歸來的貴子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天子。
高歡熟悉元修生平,自知他與元子攸要好,又做了多年的九卿,這樣的王公竟還要避世做庶人,高歡暗暗認定元修是個阿鬥。
可惜,元修從來不是阿鬥,他也不是蜀相。
高歡又道:“下官輾轉多處,還尋到了王爺的兩位親妹,下官已派人護送,不日便可抵洛陽。”
元修看着高歡,心道他倒是會來事,可實際上半分也不敢信他,又不得已共他演一出好戲碼。
“高公忠義,本王必定銘記于心。”
元修喝了高歡遞來的酒,又問他:“聽說爾朱兆逃回了晉陽,不知高公可擒拿了爾朱兆?”
高歡沉聲道:“王爺放心,爾朱兆不死,天下難定。”
元修不露聲色,握着酒杯的手卻微微顫抖。如此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天無絕人之路,他壓抑住滿心的狂喜。
從前傷害過他的,傷害過明月的,都要死。
元明月的一生中,有太多難忘的日子,她每每都要掰着手指頭一樣一樣地數。
那天,晴空萬裡,天公作美,她坐在駛向洛陽的馬車裡,又一步步回到故土。
不知怎的,領頭的車馬停了,那兵甲仆役當即在洛陽的東郭搭了座方壇,擺上太牢,又立了四十九杆圓木。
明月遠遠瞧着,卻也看不真切,她自小長在宗正寺,故而連自家的祀天舊制也不認得。
這日是四月廿五,離武泰元年過去了整整四年,四年過去,皇帝也正巧換了四個。
元明月認不出鮮卑的古制,更不知在那方壇上的元修已就此登基。
從那天起,他不再是郡王,而是天子,是多少人心心念念,趨之若鹜,又避之不及的——天子。
東郊外觀禮的兵甲侍從黑壓壓一片,元明月拉着可玉往人群裡無緒走着,又時不時勾頭瞧瞧,卻連三哥都找不着。
她一轉身,被人蓦然逮住了手臂:“别過去。”
明月回頭,又是宇文泰。
明月一怔,問他:“為什麼?”
宇文泰道:“縣主不知道嗎?這是鮮卑的代都舊制,為迎接帝王而設。”
明月抿着嘴唇,呼吸一滞,腳步也僵了下來。
她呢喃道:“就是說……”
“就是說,”宇文泰望過去,“平陽王已經登基了,今後,他就是我們的新君。”
明月的内心好像被猝然抽空,在她心裡,孝則與她本來是不分彼此的,但如今……但如今他成了皇帝,他與她生生隔了一座太極殿。對她來說,太極殿太遠了,就像她現在離祭壇一樣的遠,遠得她心頭發澀。
明月苦澀道:“原來是這樣,以後再見到他,就要喊皇上了。”
前頭侍儀開始讀冊稱賀,百寮執笏就位,冊使宣曰:“拜——”
遠遠地,明月瞧見前頭的人烏泱泱地拜倒,像一窩螞蟻。她呆呆地望着如海浪般拜下的臣衆,宇文泰見她呆滞,趕忙拉了拉她的衣衫。
宇文泰将她揪得一同拜倒在地,前頭千百人一跪,明月也得以瞧見元修。
他就高高地站在方壇上,披着黑氈,睥睨腳下,身後獵獵飄着彩旗,猶如供人朝拜的神明。天子本就是真龍,可不就與神明無異?
在千淘萬漉的人群中,明月不起眼地給元修嗑了一個頭,這是她對元修嗑的第一個頭。
“立——”冊使再宣。
這下響頭劃定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無始無終的銀河,使她與他的心,自此天各一方。
即位儀畢,高丞相便帶着新君浩浩蕩蕩,招搖過市,大擺排場,仿若告訴全洛陽,全北朝的人,元魏又換了位新皇帝,也換了位……新丞相,不姓爾朱的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