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看着那裡正拿着玉牌又親又搓,她眼球一澀,仿似是自己被那人玷污了一般。她低下頭去,一時間将嘴唇咬得發白。
裡正把玉牌揣進懷裡,在桌前将他們的身份來曆一筆筆記錄在冊,直到擱筆,元修才沉聲問道:“我們能走了嗎?”
裡正的眼角都笑出了魚尾紋:“能,當然能!公子按規矩辦事,怎麼不能走哇——請——”
裡正凝視着這姐弟妹三人,隻見他們三人互相攙扶着起了身,元修又給明月正了正衣襟。元修走時回頭一個冷眼,将那裡正看得不寒而栗。
鄉裡百姓不多,流民卻多如谷粟,偷竊的、劫道的、乞讨的、在路邊放聲大哭的、躺地上奄奄一息的,好像一幅漫長的畫卷,大喇喇地繪出這王朝苟延殘喘的腐爛面貌。
百姓尚如此,王孫豈可逃?
荒蕪村落間,明月虛浮着腳步低垂着眼,她頭疼欲裂,眼眶也疼,像踩在一片淤泥裡,不停下墜。
元修垂頭看了看明月,擔憂問道:“姐姐?你還好嗎?”
明月呆若木雞,竟半晌不出聲,元修心焦道:“回頭我就去找王思政,把姐姐的玉牌贖回來,嗯?”
元修以為她失神,三言兩語間卻蓦然被她抓住衣袖,明月微微搖搖頭,聲音沙啞又灰暗,有些後怕:“……孝則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再說……我們……招惹不起任何人,若鬧大了,傳到爾朱兆的耳朵裡,我怕他會來找我。”
元修沉默片刻,說道:“他現在不會來的。我想了一想,總是覺得他有意放你走。”
明月聽他這樣說,擡了擡憂郁的眸,有些不信:“他故意放我走?怎麼會,他親口對我說,死都要抱着我死。”
元修問:“雖然高歡佯攻亂了他的駐地,我們才有機會脫身,但我們一路上也未免太過順利,連追兵都無。姐姐是否做了什麼,讓他有了個不得不放你走的理由?”
元修明顯看到明月落下眼睫,好像滿腹心事,咽在牙關,暗地裡躊躇思忖。
“姐姐不想說就不說——”
“我惹了衆怒。”她說,“他那些部下便想要我死。”
“因為你送的刺客?”
明月偏了偏頭:“不光是,我還換了他調兵的密信,他說,在天門關死傷了八千人,因此使他大敗于纥豆陵氏,也因此……”
明月一頓,忽然撇下嘴,仿佛有一刻停滞了呼吸,她不想提了,她一提起可玉就會聽見,可玉就會記起。
她知道可玉沒有恨她,但一件錯事中,多愁善感的罪魁禍首往往不希望得到諒解,若得到了原諒,自己反而覺得萬分内疚。
明月就是這樣,她有時候讨厭極了自己,讨厭自己無能,也讨厭自己無力,讨厭完了又悔恨,悔恨完了又痛苦一陣,像吞了一堆繡花針,極細的那種,纏作一團,卡在嗓子眼。
她看見可玉抱着一袋子粟米,颔首裝作沒聽見。
“因此什麼?”元修接着問。
明月說:“……因此他們說我是禍水,是掃把星,要爾朱兆殺了我。”
元修說:“可他并沒有殺你。”
明月說到一半也忽然懂了,自從逃之夭夭,她再也沒想過爾朱兆的事,也沒想過前因,隻坦然享受着這浮雲白日的結果。
明月道:“那時,爾朱兆隻殺了傳信兵便不了了之,卻包庇了一個害死八千人的罪魁禍首。我知道他們爾朱氏一向不和,爾朱世隆也早有殺我之心,我借題發揮,便當着爾朱世隆和斛斯椿的面說起這件事,爾朱世隆一聽,甚至要撤軍。我死了不要緊,隻要他們能夠互相猜忌,便也算死得其所。”
元修也聽懂了,爾朱兆同樣愛着她。愛到妄想與她死同穴,愛到不忍看她死在前頭。爾朱兆的愛與元明月毫無關系,但元修仍覺不爽,仍覺低人一等。
爾朱兆可以表達自己的愛意,但是他不能;他若讓明月知道了自己是何等感情,他怕明月會将他視作洪水猛獸,萬一從此再也不肯見他。更甚者是,雖然元修不曾問起,但他知道她與爾朱兆定有肌膚之親,整整一年,他不能想象,她在一個男人身下抖着小腳,面色潮紅。
明月說着說着卻内疚起來,她眼底一潮:“可我……害死了八千人……孝則,八千人啊,我要死八千次才能償命。”
元修剛想說話,身後便一陣由遠及近的跑步聲,有人故意撞上可玉,二話不說搶奪起可玉手裡的粟米。
幾個攔路虎揮舞着那生着鐵鏽裹着泥的榔頭鐮刀,破衣破鞋卻威風凜凜,天氣冷得徹骨,他們就這麼披着一層破爛麻衣。
可玉死死拽着糧食不肯放手,呼号道:“做什麼!你們做什麼!”
明月和元修見狀也去搶那粟米,這些亡命徒自然不肯拱手。他們流亡多時,正如餓鬼,人的血肉都恨不得吞飲。
他們揮着鐮刀便要砍人,粟米就算沾了血,洗一洗也一樣吃下肚。元修武藝頗高,他手無寸鐵,卻遊刃有餘地躲着利刃打着人,當那榔頭就要敲到明月肩頭時,元修攬過明月,攥住揮來的榔頭又用力一推,那倒黴蛋正巧腦門撞在榔頭上,直勾勾地仰頭躺在了地上。
那粟米在幾人手中拉拉扯扯,撕拉一聲被那鐮刀劃出個大口,一袋子金燦燦的粟米像瀑布一樣傾瀉,噼裡啪啦流了一地。街上的其他流民像蝗蟲一樣,個個紅着雙眼,一哄而上,端着破碗便去撿米,甚至還有人大打出手。
可玉手裡還提着那空空的麻袋,她站在混亂裡,寸步難行。
“呀呀呀,小七死了!!”
有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