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後,明月找到了元蒺藜,使元蒺藜好不驚訝。明月問她:“那個元玉儀,你認識?”
元蒺藜如實道:“我和她,是堂姊妹,我們的祖父,都是高陽王雍。河陰之變時,我們的父兄皆被屠了個幹淨,我為了自保,才不得不跟了斛斯椿。至于玉儀,她那麼小,我本以為她早就死了。誰知,也傍了個男人。”
元蒺藜自嘲似的笑笑:“不過,我和玉儀都沒姐姐有本事,斛斯椿和孫騰,說到底也就是狗腿子,誰有權有勢,他們就跟誰。姐姐可不同,斛斯椿對姐姐還要客氣三分。雖說姐姐表面上隻是個縣主,然而如今在軍中,誰敢不給姐姐幾分薄面?”
明月瞪她一眼:“你若想換個男人,也大可去換。斛斯椿給你這麼好的機會,就差把你押到王爺床上了,妹妹究竟是沒本事,還是不知好歹?”
蒺藜一時啞口無言,明月說道:“不說了,我去找她……”
蒺藜在身後忽道:“姐姐,人各有命,能活着就已經很好。你還要折騰什麼?”
元明月實在是無法旁觀,她知道苦難是什麼滋味。她道:“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想要離開斛斯椿?為什麼不願意伺候爾朱兆?”
說完,明月頭也不回地去孫騰那裡找元玉儀。元蒺藜望着明月遠去的背影,默默說道:“姐姐,你總是這樣想,怪不得這麼好騙。”
明月溜到了孫騰那邊的營帳去,隻見元玉儀正在帳外打水,眼看着她就要進到孫騰的帳子,明月一把拉過玉儀,躲到了一邊。
玉儀正想喚人,皎皎月光下,她看見眼前人是宴會上的美人娘娘,便噤聲不叫了。她覺得,這個娘娘頂頂親切,使她想起來自己的娘親。
明月凝眸一看,玉儀幼稚的小臉竟塗了脂粉,還染了朱唇,這不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該有的樣子。明月氣得去抹她唇上的口脂,壓低聲音說道:“你塗這些幹嘛!”
看着明月的模樣,玉儀有些委屈,好像是自己又做錯了事情:“……縣伯說要我塗的,夫人,你為什麼會來?”
縣伯是指孫騰。明月道:“不要叫我夫人,我是你姐姐。我姓元,元明月。”
“姐姐……?”玉儀重複着,“我看見蒺藜姐姐了,但她沒有……沒有明月姐姐你好看。”
玉儀雖小,卻一點也不笨,她問道:“姐姐,你為什麼也在這?你的父兄也死了嗎?”
明月如鲠在喉,她緊咬着嘴唇,對玉儀點了點頭。玉儀說:“姐姐應該跟了更厲害的人,要不然,也不會穿的這麼漂亮,父親死後,玉儀就從沒穿過這種衣服了。”
明月問她:“玉儀,你想離開他嗎?我可以試着幫你……”
出乎意料,玉儀竟搖搖頭,說出的話也是與她年齡不符的成熟:“跟了誰,都是寄人籬下。難道姐姐就不是這樣?于玉儀而言,這沒有區别。縣伯早年走失了女兒,因此他對小女孩都格外留意,也從不刁難,等我再大點,我就求縣伯放我出府,以後,我就隻叫玉儀了……”
她就隻叫玉儀,再也不姓元了。
元明月萬沒有想到她會拒絕自己,玉儀說的令她無法反駁。她把玉儀從孫騰那要過來又如何,不就是換了個主子,沒什麼區别。自己的命,仍不屬于自己。
“玉儀……”明月怅然。
玉儀吸了吸鼻子:“謝謝姐姐挂念玉儀,我去給縣伯送水了,等久了,他會起疑的。”
玉儀抱着面盆便走,她最後回首,鄭重說道:“姐姐保重,要好好活着呀。”
她才這麼小,就好像看透了自己的一生。
明月目送她走進了孫騰的帳子,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壓了塊石頭,用盡力氣,怎麼推也推不開。
明月心亂如麻地回到自己的帳中,可玉正一臉懼色地給爾朱兆斟茶。見到爾朱兆來,明月并不意外,她使了個眼色,讓可玉退了出去。
爾朱兆問:“去哪了?”
明月又是随口說:“上茅廁。”
爾朱兆笑了:“你現在說謊,臉都不紅了是嗎?”
明月不吭聲,自顧地摘下自己的冗餘的耳環和發钗,爾朱兆繼續說道:“你很在意孫騰那個家妓。但我要告訴你,人各有命,凄慘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觀音,還能兼濟天下,但現在,你隻能獨善其身。”
又是這句話,人各有命。但爾朱兆這番話好像不是在說元玉儀,而是在說元子攸。
明月像過去幾日一樣乖巧又慵懶地靠在爾朱兆身畔,問道:“你找我,就是說這些?你在晚宴上的臉色并不好,是因為高歡的信?”
一提這個爾朱兆便火冒三丈,他捏着茶杯,陰着臉道:“等高歡到了,我再和他算賬。”
“王爺!”帳外傳令兵倉促地報告道,“燕郡王有戰報呈上!”
“說!”
“葛榮舊部趁纥豆陵步蕃攻打秀容,也在冀州暴動作亂!”
爾朱兆眉頭一擰,起身給元明月丢下一句話出了帳子:“你早些休息。”
明月聽着爾朱兆和傳令兵的腳步漸遠,聲音也慢慢聽不到,想必是去商議對策了。爾朱兆一直都很是忙碌,離晉陽越近,消息就越多,爾朱兆奔往晉陽的腳程也愈快。明月頹然地卧在原處,倒掉了爾朱兆喝剩的半盞殘茶。
她雖從不參與政事,卻也隐約明白,這座河山,早已千瘡百孔。
兩天後,八百裡路風與塵,晉陽終抵。輾轉來去,元子攸又被囚于三級佛寺,到底是換了個牢籠。
拜吧,北魏皇室不是最愛拜佛嗎?
爾朱兆一到晉陽便刻不容緩向秀容派出精兵,明月頭一次來太原郡,她無緒地走在晉陽的蒼茫大地上。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多的是令人無所适從。
元明月自己也在等高歡來,等這個叫高歡的人來了,是不是就能制止爾朱兆對元子攸的那些殘暴行徑?
甚至,她還期盼着爾朱兆吃敗仗,最好一敗塗地。
于爾朱兆而言,元明月是戰利品,她被自然而然地鎖在爾朱兆在晉陽的府邸,像養在籠中的雀鳥。宅中還有一些爾朱兆放在晉陽的姬妾,她們俱都對元明月躲得遠遠的,生怕得罪了她,然而卻仍有人會在廊橋邊忍不住偷偷瞧她,一睹這令王爺魂牽夢繞的宗室女人的芳容和風采。
她望着天消磨日子,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又被鎖在了一隅天地。
晉陽的天氣更加冷冽,即便出了太陽也難以令人有什麼暖意,明月心下又擔心起元子攸來。元明月常覺身寒肢冷,即便屋内炭火燒得很旺,關節處也是僵硬刺痛,惡寒陣陣。
爾朱兆府上這些人倒是心細,不敢怠慢她,喊了個老大夫給元明月一瞧,說她寒氣重,叫人熬點附子湯給她喝。
可玉道:“從前我在中宮當值時,聽嬷嬷們說過,有的娘娘冬日裡手腳冰涼,便會喝些附子湯,散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