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說:“總歸……太子的母親是她。”
元子攸旁觀混亂而思忖着,明月在旁補充道:“爾朱榮已死,無論她做過什麼,她父親做過什麼,她還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親。”
元子攸喝止住了宮人:“……都退下吧,讓太子随皇後去宣光殿。”
宮人逐漸散開,爾朱英娥露出微詫的表情。她氣喘籲籲,好像用了九成九的力氣才讓孩子不被搶走
元子攸看着他這妻子,又慢慢地重複了一遍:“皇後,你帶着太子回宣光殿吧,今後太子就在你身邊養着。”
爾朱英娥用袖口擦擦眼淚,起身又拍了拍塵土,嗚咽着行了一禮:“……謝陛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好,又給他調換了個舒适的姿勢。當爾朱英娥經過明月身畔時,她刻意放慢了腳步,卻隻作一瞬停留,僅與明月對視一眼便哄着孩子走遠了。
那眼神與往常都不一樣,她雖然不服,仍舊滿眼裡看不起元明月,但卻還算有一些感激。
她在想什麼呢?是今日當衆發了一次瘋而覺得羞恥,還是被元明月相助而覺得心虛,或許都是有的。
元子攸對明月道:“怎麼忽然為她說話了?你膽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誰的主都敢做。”
明月正色道:“我不是為她說話,我是為一個母親說話。”
元子攸邁着步子進到殿中,一邊嘲道:“瞧你說的,你當過娘?”
明月輕輕點頭,也跟着他移步:“嗯,我當過。”
元子攸大吃一驚,元明月什麼時候有了孩子?他剛要問,明月便道:“是我撿的孩子,去年宮變時又死在路上了……”
元子攸不屑道:“荒唐,你自己都身如浮萍,就别整天想着旁人了,又不修功德,不做菩薩。”
“誰算得上旁人呢?我隻知道你和孝則算不得旁人。”明月說。
元子攸看了看明月,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人撫平了褶皺。
就在這一言一語的功夫,殿外奔來了傳令小兵,他沖到天子面前,撲通一下跪倒,十萬火急地報告道:
“啟禀陛下!河内戰情告急,楊侍郎敗了!”
“源子恭呢?!”元子攸忙問。
小兵道:“源侍中節節敗退,退回了黃河以内!”
元子攸咬着牙,随手打翻了案上的陳列。他剛被撫平的心又被揪了起來。
“平陽王和南陽王呢?”明月瞠目問道。
傳令兵回道:“王爺都在河雍固守!隻是人手不足,恐怕還要就地招兵。”
元子攸在旁陰着臉,站定想了許久,最終嚴聲下令道:“傳令下去,升河内太守封隆之為郡都督,加持節。”
“是!”
傳令兵帶着聖旨趕了回去,元子攸頹然地坐在榻上,洩了渾身力氣。
明月問道:“……陛下?”
元子攸沉聲道:“黃河湍急,爾朱兆一時渡不來,等封隆之調兵而來,我們還有機會……”
剛才的軍報好似是當頭棒喝,元明月見他滿腹心事,正要告退,留他一人仔細消化情緒,卻被元子攸蓦然叫住:
“别走。”
明月回身靜聽吩咐,元子攸怅然地幽幽道:“……留下來陪我一會兒。”
“好。”
明月動身坐到另外的坐榻上,她理好钗裙,正襟危坐。宮人們重新布置着元子攸剛剛弄亂的陳設,那些難看的一本本奏章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隻是放在那裡,就好像充滿了未知與嘲笑。
元子攸很怕,他心裡很怕很怕,但是他從來要壓在心底。他是手刃了爾朱榮的皇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怎麼能怕呢?
元明月坐在殿中,靜靜地看着元子攸批閱奏章,此間一言不發,殿内鴉雀無聲,隻有宮人的腳步和沙沙的書卷聲。
元子攸不知道的是,元明月看破了他那極度掩飾的恐懼。明月知道自己為什麼被要求留下。
因為他怕。
坐了帝位,承受的便是旁人不可及的痛苦,這才叫孤家寡人。
河内傳來消息,黃河水位下降,爾朱兆不用一艘船隻,騎着戰馬便雄赳赳地渡了河。朝廷這方萬夫莫開,擋也擋不住了。
元子攸蹲在明光殿裡,桌案被他一腳踢倒,奏本灑了一地,香爐和筆墨也飛了出去。偌大朝廷,千裡山河,眼下竟無應對之策。
明月從殿外走了進來,她一本本把奏本拾起,扶起了元子攸的桌案。她看着瀕臨崩潰的元子攸,喚道:“陛下?”
元子攸聽見了明月的聲音,這時魂靈才回到他的軀體,他倉皇地抓住明月,呓語道:“明月!明月……”
“陛下!!”一個華貴男人匆匆進殿,急得抓耳撓腮,“陛下!還愣着做什麼!我們的兵呢!”
這又是一個皇親國戚,老祖宗景穆帝的曾孫,元子攸的皇叔,元徽。制服爾朱榮的殺招,也少不了他。
“兵……朕擢升了封隆之為持節,他人呢?封隆之他人呢!!”元子攸幾乎捶胸頓足。
“哎呀——調兵速度跟不上爾朱兆進兵的速度,封隆之還沒赴任,他爾朱兆就快到洛陽了!!”元徽一拍大腿,急得滿頭是汗。
元子攸問:“孝則和元寶炬呢?!”
元徽不屑地擺擺手:“大敵當前,他倆能頂什麼用!螳臂當車。”
元子攸忽然一激靈,爬起來在散落一地的奏章中翻找着蠟箋:“隻要孝則能撐到封隆之來,就還有希望……”
元徽急得跺腳:“哎呦,我的陛下……唉——好!臣再陪陛下等幾天,若封隆之還不來,臣、臣可也要逃了!”
元子攸不說話,接過元明月從地上拾起的筆,伏身跪在地上草草寫着旨意,催促封隆之盡快出兵。
元徽還想說些什麼,可看着元子攸奮筆寫旨意的模樣,一時間又把話吞了回去。元徽又哀又怒,恍惚間搖搖頭,長歎一口氣便出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