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開始出現黑暗的時候,Xanxus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被帶進藉由精神力鍊接的夢境。
他幾乎不做夢。十六歲之前可能還有一些吧。他依稀記得最初,離開貧民窟剛進入彭格列這個龐然大物之中時,他曾幾次夢到自己那個瘋瘋癫癫不算體面,但對他視若珍寶的母親。也夢到過自己快速提高實力,成功繼承了彭格列首領的位置然後給那些瞧不起人的旁支子弟好看的事情。
然而這種情況在十六歲之後就沒有了。
或者說二十四歲之後就沒有了。
在冰裡的八年對他隻是短短一瞬。上一秒他還在與抛棄自己站到别人身後的『父親』拼命,下一秒他就對上熟悉又不熟悉的搭檔的面孔——對方興奮異常地期待地看着他,問他“你的憤怒應該沒有被凍結吧”。
當然沒有。
零地點突破凍結了他的意識,讓他陷入虛無,但虛無就是什麼都沒有。所以正如他從斯庫瓦羅的瞳孔裡看到毫無變化的自己,他也能清晰地,沒有任何阻礙地連上八年前,對他而言的前一秒的感受。
“那種東西怎麼可能消除我内心的憤怒。”他說,遵循自己内心,也如斯庫瓦羅所期盼的那樣,“這次我一定要幹掉那個老不死的,把彭格列握到手裡。”
但正如搭檔在一瞬間留長的長發,十六歲到二十四歲的光陰在冰外實實在在地增長過,也真真切切地從他身上被剝奪了。日積月累,不會融化的堅冰在他身上侵蝕出大片傷疤,被凍結至一瞬的意識也給身體留下了慣性。
每每入眠,他就會重新沉入連黑暗都沒有的虛無之中。
驚訝過之後他很快接受了這一點:這對于作息颠倒混亂的殺手來說也不算壞事。不需要費力編織夢境,他就可以更快進入深度睡眠補充體能,也不會因為夢境忽略外界聲響難以醒來。
而且,失去做夢能力就讓Passero的幻術更加清晰可辨。
Xanxus饒有興趣地等待眼前黑暗褪去。
如果不該有夢,那麼眼前出現顔色,耳畔出現聲音,所有感知回歸之際,如若不是夢醒,那就是進入到幻境了。
他其實本不應該被随便帶進幻術之中。
瓦利亞一直有頂尖幻術師坐鎮防守——瑪蒙死後霧守的位置隻空缺了兩天就被補上;而他既非幻術師,也不擁有超直感——隻有第六感發達的人才能被擅長構築幻覺的術士從意識這一感知渠道影響。
這大概是世界對于兩類人群的平衡。幻術師因精神力更強大而從人群裡脫穎而出,然而返過身來也隻能放棄第六感,以基于五感的幻術影響普通人。
原名凪的女孩因為容器的特殊體質與幻術天賦才能和六道骸共享精神世界,進而供其不需要依憑地附身;并沒有前兩項能力的沢田綱吉擁有着超直感才會被自己的霧守抓住機會在睡夢中騷擾。一切本是如此,不過Passero出現之後,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就像她最初突兀地出現在不可能有外人出現的戰場中心一樣,普通人不能被跨越空間、不依憑實體地施加幻術這一條規則也被她打破了。
黑暗開始減淡褪色。冷色調的藍從斑駁的黑灰混沌之中透出,再接着混沌破開了洞,有黯淡光線穿透過來。
天空。
然後天空下成片的陰影突現。
隻是一呼一吸之間,整片星空就隻剩一半。另一半變成深灰色石闆拼接而成的地面,被黑暗吞噬得隻剩剪影的樹木,以及高聳,但是仍然不能被黯淡星光點亮的校舍。
沉默的鋼鐵巨獸于夜空下矗立,自然得仿佛一開始就在那裡一般。
Xanxus眉頭一挑。
并盛中學?
這樣一挑眉他才發現自己的意識已經被幻化出軀殼,略一低頭,就看到這具軀殼手上尚且新鮮的傷疤。而視野幹幹淨淨,沒有來不及打理的發絲垂下遮擋。
和這場景一樣,是十年前的自己。
這倒不算太叫人意外。
幻境由幻術師決定。雖然構建于頭腦的幻術對施動與從動的雙方都有要求,但大部分的幻術場景仍然取決于幻術師本人的意願。
包括被拉入幻境之人的形象。
十年後的世界對Passero來說太過恐怖——多年積累下來的熟稔讓Xanxus很輕易能看出Passero理智面具下的破綻,而意外重逢的那晚,終于又從死地逃生的年輕麻雀伏在他肩頭時他也聽到了她惶惶的心跳,鼓動的聲音幾乎要超過手槍的轟鳴。
還沒有成為報喪鳥的麻雀不習慣鮮血和死亡,恐懼之下十年後的一切都與戰争挂上鈎,于是十年前,包括十年前的他就成為安全的象征。這并不奇怪。
令Xanxus驚訝的是,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施展了幾乎成功的幻術,又為什麼幻化出這個場景?
他看着不遠處,架設有粒子炮的鐵絲網緩緩生長出來,繞成一個圈,圈住一塊表面平整,但他清楚其下鋪滿地雷的場地。
如果隻是并盛校園他還不清楚這是哪一天,但雲戰場地的出現就讓這幻境指向變得明晰起來。
這是一切開始,瓦利亞和Passero的命運産生交彙的那天。
雖說自己以十年前的形象出現是在意料之中,但Xanxus還是奇怪自己為什麼被包含在幻術構建的景象之中。
Passero本可以幻化出更早之前,她原本屬于的那個真實的和平世界景象——這個時代的Passero在探索幻術的實驗裡給他展示過自己的過去——,或者再之後,剛剛進入瓦利亞,在意大利無所事事之時的場面。
而不是回到一切的開始,她從天而降摔進雲之戰場,同樣面臨着危險的時候。
雲戰場地出現之後幻境就陷入停滞。Xanxus平心靜氣等了片刻也沒再看到周遭出現什麼新的變化。
大概是構築世界的幻術師沒有多餘精力了。
他索性不再收斂,依照過去的經驗在附近走了兩步,而後身邊就如他專注設想地那般出現了常坐的王座。他走過去坐下。
他記得自己阖眼休息的時候是七點左右,那麼日本應當是淩晨,正該是睡得正香的時候,沒有構建幻境細節的精力正常。
或者說,睡夢中無意識使用能量,使整個幻境大體成形,還跨越了半個地球,将真實的他鍊接在一起才不太正常。
十年裡他參與了無數次Passero傳遞信息的小把戲。
從一開始更偏向玩鬧的猜顔色,到最後系統成型,能夠傳遞複雜訊息的成熟幻術,他可以說是除了瑪蒙以外最熟悉Passero開發技能過程的人,自然也清楚這個讓報喪鳥揚名的幻術原理:幻術師需要先感應到每個人的精神力,細緻考察予以區分,再将信息通過自己的精神力傳遞過去。
因為天賦和更加靈動的能量,Passero可以更輕松将精神力散發出去,然而一次成功的信息傳遞仍然需要能夠支撐精神力跨越地域界限的強大能量,以及能夠準确選擇,悄無聲息入侵的極緻掌控力。
就算後者因為他們在十年間的反複鍊接——雖然對面的幻術師年歲突然減小,但精神力并不因時間改變,而他大概也再一次形成了精神上的慣性——降低了難度,然而能量本身仍然是繞不開的坎。
現在的Passero不該擁有這種維持遠距離幻術的能力,尤其不該在更安全的後方獲得這樣的能力。
身體一落座就習以為常地調整到最舒服的姿态,然而Xanxus内心卻沒有那麼放松。
他拄着腦袋思索,眼睛不由自主往天上瞟過去。
火焰與能量的強度與意志有關……Passero又受什麼刺激了?
能力飛速增長從客觀上來說是好事,然而卻和他将Passero送往日本的初衷相違背。他和斯庫瓦羅的想法差不多:意大利戰場太危險,留下Passero既拖累瓦利亞行動的步伐,也危及她自己的生命。不過他還有另外一點考慮——
如果繼續讓Passero直面戰場,恐怕會把這隻小鳥吓得直接飛走吧?
那是十年前的Passero。Xanxus很清楚。是一切塵埃落定後,還會回到十年前,改變未來的Passero。
Passero最初加入瓦利亞是偶然,陰差陽錯,是命運的玩笑而并非出自自身意願,而後選擇在瓦利亞留下來也是Passero自己一時,甚至于他很難理解的,沖動而生出的責任感。
在過去,責任感和還算和平安定的十年前的環境能蒙蔽着她留在暗殺部隊,直到舍棄不下夥伴才發現黑手黨殘酷的一面,可現在呢?
如果Passero提早見識到一切想要離開,Xanxus想,以她的固執和能力完全能做到。
雖然說十年後火箭筒帶來的或許是平行世界的同伴,他這樣考慮了受益的也不一定是這個世界的自己,不過Xanxus不想琢磨那麼多細節。不管是未來歸屬于誰,總得Passero自己,不管是心甘情願還是受到蒙蔽,踏出進入瓦利亞的第一步才行。
可是現在……他另一隻手煩躁地敲了敲扶手:難道這家夥又在戰線後方遇到了敵襲?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樹林中眼角餘光看到的由十年前的麻雀點燃的雨之帷幕。雖然那火焰并沒有幫他阻擋白魔咒的槍//尖,可确實發揮了本來的作用熄滅了對方的死氣之炎,也展現了Passero被逼到忍無可忍之時所能爆發出的意志——哪怕Passero的能量特殊,天生被礦石所青睐所以能夠輕松發揮出礦石的大部分能量,那種程度的火焰并非是C級的雨之戒指能自然産生的。
到底是什麼程度的刺激讓她再一次爆發出如那晚一般,幾乎能趕上十年後的自己的意志?讓她依靠戒指——也可能幹脆沒有戒指的幫助——産生一種逃避性地重塑和平幻境的意志,強烈到讓她在睡夢中無意識地使用了能量,也能橫跨半個地球,恰好與他鍊接上?
他敲打着扶手,眼神密切關注着天空。
而她想要逃避的潛意識又為什麼幻化出一切的開端?
不是幻想回到過去,而是回到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她想要重新選擇一條道路嗎?
選擇投靠沢田,想靠着能言善辯的巧嘴忽悠雲雀恭彌保她一命,還是想要在雲之戰結束後就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不允許。
Xanxus又等了好一會才等到幻境的主人親自入夢。
并非他設想的那般從空中墜落,而是出現在空地的一側,和他之間隔了一圈鐵絲網圈起來的戰場。
Xanxus再一次訝異地挑眉。
這是真的打算逃走了?
突然出現在夢境之中的女人穿一身柔和灰調的衣裙,看那風格大概是她到了日本為了融入人群而挑的大衆款。半身裙包裹大腿又散開,散出魚尾的弧度,t恤和針織杉外搭柔軟地貼在她上半身上,在勾勒出身形的同時也讓她被褶皺壓着,看起來更單薄。
這不适合她。
Xanxus略有些不快。
她應該穿點更明快,更閃亮的服裝,哪怕是黑色為主的制服,也該有皮面的反光和她黑亮的眸子映襯。而不是現在這樣,瘦弱地單薄地裹在一襲灰衣之中,慘慘淡淡好像随時能被人抹去存在。
“Passero。”他喊了她的名字。
蒼白幽靈站在原地發怔。
Xanxus調整了一下姿勢。他本來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覺得一直戒備去接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掉下來的人還不如陷入虛無,然而Passero出現,他又生出了無盡的耐心。
他放下胳膊,朝Passero伸出手,又喊了她一次。
這一次叫的是那個被她嚴嚴實實隐藏起來仿佛從來不曾擁有過,卻被他在舊世界幻境之中的論文封面上看到的名字。
這次幽靈終于動了動。
有什麼長條紙片從Passero手裡飛走,在半空中碎成灰燼。而Passero毫無察覺,隻專注地與他對視,向他邁開第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猛然拉近。雲之戰場的鐵絲網在瞬間收縮擠壓,先是發出嘎吱嘎吱的金屬變形聲,然後土地之中的地雷被驟然增加的左右壓力引爆,爆炸引燃了被扭曲變形堆積在一起的壓縮粒子炮。
Xanxus看到一身灰的幽靈目不斜視路過爆炸,沖擊波吹起她的頭發和裙擺,火焰的亮光映在她眼睛裡。
起初隻是一點。
然後随着她走過來的步伐,火焰在她眼裡燃燒得越來越旺。
一步,兩步,三步,幻境随幻術師的意願變化,Passero也這樣,慢悠悠地跨了三步就跨越了爆炸和半個空地的距離走到王座前。
倉皇的幽魂變成活人,親昵地,微笑着歪了下腦袋。
“好久不見啊,Xanxus。”
Xanxus提了點嘴角。“嗯。”
==
檢查發現遠在日本的Passero沒什麼急事隻是改了報平安時間,斯庫瓦羅又把手機扔回兜裡。
沒什麼事就往後讓一讓,他有更緊要的情況要彙報:
由跳馬和門外顧問重新組織拉攏起來的新同盟陣線要求瓦利亞參加八天之後針對已查明的密魯菲奧雷基地的突襲,并且要求瓦利亞全部拆散,以個人身份融入同盟軍隊伍之中。
Xanxus目光本來還停留在地圖上,聽斯庫瓦羅複述了一遍同盟陣線的要求之後就擡了眼。
“戰力重組?”他嘲諷似地哼笑一聲,“讓獨立暗殺部隊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