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萊絲特來看他們的時候在伊迪絲的寫字台上發現了伊森的戒指——斷成了兩半,銀子變成了斑駁的廢墟,隻是一塊沉落的石圈。
“你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麼嗎?”
“我什麼也沒幹。”
西萊絲特·夏瑞恩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有比這更加惱火的時刻了,伊迪絲猜想她的姑祖母不會讓自己失态,但失态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失态的。
“你把沉石弄壞了,你告訴我你什麼也沒幹?”
“好吧,它竟然有名字。”
“你在說什麼?你爸爸真是把你教得夠好的,沉石是我母親留下來的,你到底——你到底用了什麼方法把它變成那樣的?”西萊絲特摁着她,像要把她的骨頭挖出來,阿賽亞終于走過去把白發蒼蒼的女士拉開,說:“請您也别生氣,我妹妹不知道那是傳家寶,但如果她不把它毀了,就不能發現派瑞提的詛咒,也不能把他關進大牢,她那麼做隻是為了她父親。”
伊迪絲站在阿賽亞背後,摸着自己的手臂,西萊絲特仍然很生氣,她站在那裡揉着自己的額頭,過了很久西萊絲特指着他們對阿賽亞說:“那不隻是個傳家寶,你妹妹是個邪惡至極的黑女巫,和你姑姑一樣,她的聰明是沒有根基的。”然後她把她放在餐桌椅子上的手提包拿起來,消失在了壁爐裡面。
伊迪絲和阿賽亞站在原地,還維持着剛才的姿勢,西萊絲特像沒來過,又像沒走過。
“其實我真的找到了姑姑以前的筆記,看了一點上面的内容。”她和阿賽亞說。
“好吧,你都看到些什麼了?”
“上面有關于煉金術的部分,還有厲火和其他符咒之類的,她真的不應該走那條路的,她是個天才,如果她想完全可以憑着她自己的學術研究名留青史。”
阿賽亞收起了下巴,大概是把他原本想說的話改了一下,“你不會真的——”
“我沒有,别疑神疑鬼的了。”
“好吧。”
“要我說霍格沃茨真的應該添設關于政治教育的課程,瞧瞧他們的人才都跑去做什麼了?”
“你簡直太體制内了。”
他們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東西,兩個人懶得做午飯,又不能不吃,隻是煮了兩把意面,澆橄榄油和醋把它們吃下。她明天要把沉石和其他的一些資料證據交到魔法部那裡,派瑞提的庭審被取消了,魔法法律執行司的司長巴蒂·克勞奇始終都是倡議用強硬手段對付食死徒,奧格登先生也說她給的證據足夠确鑿。
“你覺得他們為什麼要給它起那個名字,沉石?我原以為它沒什麼特殊的寓意。”
“誰知道呢?”
“那是他們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了。”她說。嘉佰莉拉的戒指挂在她脖子上,她摸了摸,阿賽亞端詳着垂在她胸口的銀圈。
“那就是個戒指而已,伊迪絲,如果你不毀了它,你這輩子都發現不了派瑞提的陰謀。”
煉金術士把建立在砷之上的詛咒灑進拒絕父親邀請的信紙裡,那詛咒便吸附到被詛咒之人所攜帶的第一個觸碰到它的金屬上,那種痛苦是無形的,伊迪絲有時會慶幸父親起碼是那個喪心病狂的煉金術士的舊相識,才免于更加徹骨的折磨,那些失蹤或死亡的記者則可能無法從更加殘酷的暴力中逃脫。
她看着斷掉的戒指,用自己的肉眼把它放大、放大再放大,它變成了雪的懸崖,随時有雪崩的危險,她已經快想不起爸爸的樣子了,爸爸的臉好像在記憶裡成了一幅繪畫草稿,冬季進駐那張臉,成為他的主宰,是因為爸爸在雪中逝去嗎?還是因為兒時爸爸總在冬天時陪她坐雪橇?她繼續盯着那兩半枚戒指,上面斑駁的痕迹像在講着什麼事情,這就是個戒指而已,就算它有名字,就算它有曆史,就算它有無法比拟的價值,它也隻能是個物品。然而物品于她一向很重要,它們的外形如同主人的影像。要想了解一件物品,隻需看它的主人,他們之間密不可分。物品是從人的皮膚上剝離的最外層,如果它們的生命比主人更長久,逝者就會在他們遺留的物件中徜徉。
父親去世之後,古靈閣把他的财産都轉移給她,報社把他寫過的文章和玳瑁眼睛也放在她那裡,父親的戒指則是從他僵硬冰涼的手指上取下來的。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母親總喜歡抱怨他的戒指會硌傷孩子,在和她玩的時候他會把它摘下來,但總是會忘記,到後來,母親離去之前脫下了她的戒指,父親卻還留着,逝者已去,生者不再拘泥于常規,手下也對他們生出些敬畏。有時她想,如果父親還能在這裡,母親也還記得他們,或許她會容許他一直戴着。父親走後,整個英國的懸鈴木也都扭捏着——她隻能想起在梧桐峽布道的情景。感覺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向外發散,隻有少數幾件物品會清晰地印在人們的記憶中,毫無道理可言,而且不直截了當。不是錢币和眼鏡,而是戒指和懸鈴木一直在提示她父親已經不在的事實。她荒誕的目光走進梧桐樹,在她長久的關注下,它們又粗又長的枝幹,在她的視線中漸漸與戒指中的劃痕混淆起來。如今,她已長大,但這些東西依然别有用心地糾纏在一起,和從前一樣。
“你在哭,你還好嗎?”阿賽亞伸出手,用襯衫擦她的臉。
“我沒哭。”結果巧的是她還真的在哭。“我沒在哭。”
“好吧,如果你不想交就不要交了,少那一個證據應該也沒什麼的,他們應該能理解。”
她能感覺到淚水從眼睛裡湧出來,但它們不想真正的眼淚那樣滾燙,它們感覺涼涼的,像湖水裡流出的小股細流。
“我會交的。”她說,“我隻是想知道,西萊絲特為什麼說我的聰明沒有根基?那是什麼意思?”
“或許……她覺得你不可靠,但沒人要求你必須可靠。”
“是啊,沒人要求。”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把截斷的沉石和其他材料放在一起。
伊迪絲将沉石和阿爾戈·派瑞提的其他罪證留在了魔法法律執行司,任他們做進一步調查。反正派瑞提已經被投入獄,她原以為她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會有很大的成就感,内心會膨脹自豪、如釋重負,讓爸爸看到她是一個好女兒,後來她才發現不是的,攝魂怪不能作為派瑞提的最終歸宿,他得去死,他得痛苦的死去,那必須比鑽心咒還疼,比剜開所有血肉還疼,他害她一無所有,萬箭穿心根本不為過,伊迪絲停在大廳數着自己的呼吸,過激的憤怒做不了任何事情,她告訴自己,不要變成一個暴力懊喪的人,假如她親手殺死了那個人,情況也不會變好。
她準備從壁爐出去的時候有記者挽留她,想要采訪,伊迪絲感到緊張,或許父親年輕時也曾做過一樣的事?在魔法部大廳的角落希望給人作采訪。而她從來沒有做好過這個準備,即使她的确喜歡和人說話,她能在短時間内做到有所保留的溝通,重要的是,她再也不需要把頭發染成棗紅色,裝作另外一個人的樣子面對所有人,她可以說自己的話,所有成就都屬于她自己,所有話語從她内心發出。
“我想我還不能接受采訪。”
“我理解您,夏瑞恩小姐,但我想我們也需要一些積極的消息,我們不是想要窺探您隐私或者将您置于險境的人,我們支持鳳凰社。”
“有人派你們來的嗎?我是說——”
“沒有,您可以完全放心,鳳凰社的社員也不知道。”
“好吧,我想我确實可以……接受你們的采訪。”
那個女士就在白廳花園問完了她的所有問題,伊迪絲覺得回答那些更令她難以斟酌,但實際上并沒有耗費多長時間,說完那些話之後讓她覺得一身輕松,仿佛她獲得過的所有傷疤都舒展開了,年輕的記者女士非常和善,她沒有鼓勵也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聽她說下去,就好像她在一個距離她很遠的地方說話,就好像我的聲音來自另一個世界,那是個很愉快的下午,最後那個女士和她道别,她們從長椅上站起來離開。
那一天沒有工作,她去大學裡面上課,給自己施忽略咒,避免有人注意到她,她把自己的東西都從宿舍裡搬出來了,就這麼輾轉反側,最後還是隻能和哥哥住在一起,那盒錄像帶,大概還在電視機裡,每天晚上放映一遍,她知道室友們不會喜歡“迪茜”,把她當作灰姑娘,然後看了一場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成人電影,知道了她這一段不堪的、有始無終的、充滿性/意/味的情史,更是恨不得笑掉大牙了。
前一周宿舍裡那個裡昂來的女生奎琳嘲笑了她的口音,有一天她污蔑了她,她當着其他很多女生的面說伊迪絲·克裡斯蒂安娜·夏瑞恩為了錢和奎琳的前男友萊納斯·納撒尼爾“裡諾”上床,她說伊迪絲偷了裡諾曾經送給她的項鍊,讓她要麼馬上還錢,要麼她就去校長那裡告發她,還要告訴所有人她房間裡的錄像帶的事。伊迪絲明白,這種時候她不能一笑了之,她狠狠地甩給奎琳一個耳光,然後用馬略卡的方言破口大罵。所有人都吓傻了,奎琳捂着她流血的鼻子說不出話來,但真正恐懼的人隻有她。在她心裡,恐懼從來都站不住腳。火山,甚至是地表下面她想象的熾熱熔岩。恐怖會變成一些整齊有序的句子或者和諧的影像,安置在她的腦子裡,它會變成一塊黑色的鋪路石,就像學校街道上的石頭。她承受不了那些,想把自己從世界上抹掉,還奢望她的白馬王子來拯救她,用他動人心魄的灰色眼睛溫暖她,這怎麼可能呢?生活本就不是童話故事,難道不是嗎?
那天晚上,她被這種恐懼折磨得渾身難受,幻想到手指上全是裂口,她曾經所有的決斷自如都消失不見,伊迪絲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跟她玩的一個遊戲:母親用一支筆在左手的五個手指上畫上眼睛和嘴,然後媽媽動着這些手指,讓這些手指相互交談,就好像它們是五個小人一樣。那是一個非常好玩的遊戲,她想起這件事,不禁熱淚盈眶。但在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感覺到母親的手進入到了她的手上,覺得自己的每個手指都變成了小人,很小很小,但都很完整,這些小人在笑,在唱歌。她害怕起來,她該怎麼辦呢?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呢?有什麼人可以幫到她嗎?她想了一會兒,不幸的是,一個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