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道:“你說。”
小僮道:“湖岸草叢中,有許多水鳥築了窩。”
夕籬搶答:“你懷裡,正揣着将破雛的鳥蛋。”
“你真長了第二雙眼睛!還是雙透視眼!”小僮先驚奇,後嫌棄,“那你怎麼打不過他!真是廢物!”
夕籬不與小僮争辯,将話頭牢牢掌控在正題:
“你主人,不像是不準你養小動物的人。”
小僮難得露出慚愧表情:“我主人禁止我去掏鳥蛋玩。主人說若鳥蛋沾染了人的氣味,即便還回去,母鳥也不會再認它,會把這顆蛋推出窩去。”
“你主人講得很明白。你明知故犯。”
“我知錯了。”
“給我。我幫你養它。”
小僮驚訝于夕籬的爽快:“你人,真這麼好?你莫不是擔憂我怕主人責怪,幹脆把這鳥蛋丢進湖裡、毀屍滅迹罷?”
在小僮這種善惡混沌的年紀,生出這種野蠻想法,自是正常。夕籬接過小小一顆鳥蛋,放進懷裡,用綿綿真氣緊密裹好:“我年紀比你長,武功比你高。你犯下的’大錯’,在我看來,尚可彌補。”
夕籬與小僮約定:“答應我,莫再去掏鳥窩了。”
小僮連連點頭:“我答應你。你想問什麼。”
夕籬問:“你有無,聽過這樣一首童謠……”
聽罷夕籬的歌聲,小僮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一道沒有一絲絲起伏的平直的橫線:“睡神,你唱歌是這樣。講堂裡大和尚念經,都比你有韻律。”
“你莫管我唱歌難聽。你仔細聽聽歌詞,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與冰……你可曾聽過?”
小僮認真回憶道:“我聽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聽過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我還聽過那什麼臭魚香,爛蝦遊……”
夕籬歎氣:“我再問你一事。你可以不答。”
小僮笑:“你問。”
“冥音湖的主人,是誰?”
———這個問題,很難。
冥音湖背後的主人,一定鮮為人知。
冥音湖湖主,不是血梅崖崖主。梅傲天“劍神”之威名,傳得越響越好;江湖皆知,《萬華神功》之武學秘籍,就在那邛崃血梅崖上,卻無人敢犯。
冥音曲亦是知名怪談,但,它并不是用來“吓人”的;冥音湖愈是神秘,那金縷酒,便愈是“勾人”。
除非,湖主就是梅傲天;不然,若人人皆知湖主為誰,此人,恐怕早非“主人”,而是一個日夜不休、被人以暴力脅迫着,不停釀造金縷精釀的“酒奴”了。
小僮折了一枝草莖,淩空一劃,直指東方:
“揚州霍氏,霍姥太君。”
夕籬等着小僮繼續說下去。
“睡神,你猜猜看,那霍氏香鋪唯此一家、天下無人不知、王侯将相亦難求購的奇香,叫作什麼?”
“冰花焚香?”
“好聰明,答對了。”
“你是說,這位霍姥太君,她集制香高手、釀酒大師、揚州大富商、和冥音湖主人于一身?”
小僮打斜手中草枝,指向夕籬眉心:“睡神,我知你并不蠢鈍。”
夕籬首先領悟到一點:“冥音湖主人是女子,故此,船中盡是美男。”
接着夕籬皺緊了鼻根:“這霍姥太君,怎能越活、心越狠?她這般作弄人心、如此鼓惑人欲,未免太自負、太傲慢!”
“欲念”與“不甘”,是世人與生俱來的天性。
你明明可以釀出更多的金縷精釀,為何非逼我們為了那十盞精釀,争來鬥去?
同樣的道理,憑什麼就你們生活在幸福花海,而我一生隻能在江湖血沼裡沉浮?
故此,夕籬緘口不言,霍姥太君卻大肆宣揚。
進而夕籬疑惑:“冥音湖究竟多能斂财?霍姥太君暗地裡經營這冥音湖,單單隻為了錢财麼?”
小僮不接話,揮動草莖,“刷刷”打起草葉子。
夕籬不疑小僮“何如得知冥音湖主人是霍姥太君”,他更好奇的是:“你為何要如實告訴我。”
小僮答:“我想看霍氏全家死光光。”
小僮笑得天真且誠實,言語中,絲毫不掩飾他的惡意:“我不知你武功究竟如何,但若、能給揚州霍家添上、哪怕一些些麻煩,我都非常樂意為之。”
小僮年紀雖小,但并不意味着,他心中仇恨所散發出來的苦味,便會比大人們的淺薄。
這種苦毒氣息,夕籬能嗅見,卻不能親身理解。夕籬自小養在溫馨花海中,長在白衣高人旁,聞的是花開瓣顫,飲的是參湯藥液,夕籬吃過的苦,不過是藥汁的苦,夕籬讨厭的人,不過是那個郎中。
臨别前,夕籬傾情為小僮演唱了一曲他今夜靈感湧現、嶄新填詞、完全不顧格律和韻律的《春江花月夜》:
“冥音比春榜,流花一夜江。
“死曲最動人,濃香猶微涼。”
聽罷睡神的歌聲,小僮笑得在地上打滾。
夕籬站起身來:“我去揚州,拜會霍姥太君了。”
小僮聞言,立即止住了笑,他擡頭看向身長驚人、亦無知到驚人、舉止怪裡怪氣的貴公子:
“貴公子,即便是你在皇城裡做大官的父親大人,若他見到霍姥太君,亦要尊稱她一聲霍姥太君。
“即使你真生了兩雙眼睛、哪怕你真是一位毒煉師,在霍姥太君面前,你也不過是一顆稚嫩呆瓜。”
小僮半真半諷地奉勸夕籬道:“貴公子,我勸你莫要天真意氣,玩得差不多了,回家找你娘罷。”
夕籬搖搖頭,他實在嗅不明白,小僮年幼自大,心中善惡混沌,話語更是真假摻雜,或許連小僮自己,都難分清,他哪一句是真心好意,哪一句是虛言哄誘。但小僮對霍氏一族的仇恨,是真實的;冥音湖主人實乃霍姥太君,亦當是事實。
“我去揚州了。”夕籬果決地動身離去。
夕籬連夜向揚州進發。他早一晚抵達揚州,他便能早一天赢過那個郎中,他即能早一日回到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