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鳳村裡有一個年輕的小獵戶,戲班初來時正在犯熱疹,幾乎去了一條命,家裡連棺材都準備好了。瓶女妹妹見不得人受苦,便發藥救了他。
小獵戶痊愈以後,日日都來找瓶女談天。與瓶女見面可是很昂貴的,但小獵戶勤于打獵,一回村就來班子,所有的積蓄都用在了這上面,風雨無阻。
但他卻不向瓶女問卦,也不求醫問藥,隻是總說些沒用的東西。他聊星河,聊山榛子,聊冒頭的蘑菇,聊從灌木叢中跳出來的野狍子。小獵戶給瓶女們帶來最柔軟的鹿心,也帶來暖乎乎的狍子皮。
“你知道嗎?冬天的狍子會自己在積雪中刨一個坑,把自己藏起來。”小獵戶興緻勃勃地說,“等到人找過去,就把腦袋埋在雪裡,露出肥嘟嘟的臀腿來,特别好玩。”
“真好啊。”妹妹的腦袋同小獵戶靠在一起,“我也想看看。”
“你沒見過嗎?”小獵戶傻笑着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有學問的姑娘。姜班主說你們什麼都懂得。”
“我知道狍茸可以入藥。主治虛勞赢弱,筋骨疼痛。”妹妹小聲說,“但我從來沒見過。”
一旁的姐姐微微睜開一點眼睛,笑着睨一睨靠在一起的二人。
“那你帶她去看看如何?”
妹妹心動不已,卻道:“可兩天後就是昆侖宮仙人來會面的日子了,若是被班主發現,我們都要挨餓的。”
“沒關系,且去個一天半的不礙事。”姐姐笑,“我一會兒算一卦,就道你需要閉關兩日清理頭腦。早些回來,沒問題的”
那一晚,小獵戶用棉被裹好小隻的瓶女,在風雪中進了山。
瓶女妹妹自南邊來,一直坐在車中随行,第一次出來走動,看看這天地。她依偎在小獵戶懷裡,看見毛茸茸的狍子在山林間一蹦一蹦,與獵戶一同分食凍溪冰面下的魚,在樹影的縫隙裡數着星星。當第一片清涼柔軟的雪花落到妹妹的臉上,妹妹那麼幸福地想:原來躺在雪地裡是這般感覺,要是姐姐也在這就好了。
“謝謝你,你人真好。”瓶女溫柔地說,“要是你以後也能來就好啦。我們可以帶姐姐一起來。”
“當然可以。”小獵戶嘿嘿地紅着臉,撓撓圓頭,“我明年還來找你。開春了,魚就肥了,烤起來滋滋流油,我就烤給你吃。也帶上姐姐。”
但是,小獵戶與瓶女都太年輕了。
年輕的小孩子,一時高興壞了,就容易犯愚蠢的錯誤。
他們追一隻雪兔,走得遠了,直到傍晚才想起來,啊,今晚就應該是昆侖宮來訪的日子了。理論上來說,早應該回去了。
小獵戶和瓶女吓壞了,自知闖下了滔天大禍。如若被戲班班主發現,姐姐一定慘了。可是,等他們緊趕慢趕的趕回戲班子,卻沒有等來班主的鞭笞,而是看到了一場……
滔天的風雪。
朔風獵獵,卷着戲班上下三十四口的屍體,錯落整齊地吊在村口的大槐樹上,宛如樹上結果,啷當晃動。
碩果累累,将枯幹的枝條壓彎。
瓶女姐姐青白的屍體挂在樹上,已然凍得硬了。
村人被妹妹的哭喊聲驚出村外,皆傻眼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妹妹在掙紮中跌落在地,束縛她二十年的瓶身應聲而碎,在寒風中片片飛散,露出其下扭曲擠壓的肢體。
飛濺的瓷片劃傷了妹妹稚嫩的身體,淋漓的鮮血流淌過她走過的路。她自三歲以來的第一次,憑借自己的手腳挪動着,爬向最愛的姐姐。
姐姐的臉上,仍帶着微笑。
誰也不知道,這三十四口人,怎麼就在一夜之間橫死雪地。
唯一能知道的是,戲班的帷幕在這一夜的寒風中倒塌撕裂,再也拼不起來。
從此之後,世界天高海闊,任憑魚躍鳥飛。
妹妹如約活到了九十歲。村長婆婆眉眼慈和,滿頭白發。她是最有才華的醫女,也是村裡的主心骨,後生們尊敬地稱她為“婆婆”。
“自那以後,那小獵戶就把我帶回了家中。我指揮他抓藥采藥,救了不少村人。村裡人淳樸良善,也逐漸敬我愛我。三年以後,我們結為夫妻,直至今日。”
婆婆溫聲細語,低頭飲茶。
“沒有人知道他們因何而死,昆侖宮也再沒提過這件事。我也一直不懂。”
“直到十年後,我向昆侖宮換來了求天問蔔的術數,又研讀許多年,才看懂姐姐當年的卦象。她那一卦,并非是戲班生路,而是另一個問題——”
“【何處死門洞開,九死一生?何處可讓戲班挫骨揚灰、形魂俱滅、死無葬身之地?】”
黎應晨打了個寒戰。
氤氲的水汽自村長婆婆手中的茶杯飄出,薰騰了滿屋茶香。
恍惚間,黎應晨好像又聽見了那句擲地有聲的低語:
“他們都說我們活不久,我才不信。我就不服。我姐妹要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歲。”
……她做到了。
她的方法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用自己的性命換了戲班的命,再将妹妹送往那唯一的一條生路。
黎應晨肅然起敬:“是位豪傑。隻是,那裡死過那麼多人,您怎麼就覺得…那是您姐姐的邪鬼呢?”
“村西田地,老槐樹,吊起的人,倒很像是同一個邪祟作祟殺人。隻是,老身去看過一次柳家公的屍身。”
村長婆婆輕歎。
“那屍身和姐姐小時候所鑿的棉花娃娃……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