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觀虎台裡側石梯往下走,矗立着一前一後兩道鐵門。作為最後的保障,兩道鐵門不能同時開啟。
林建軍穿過第二道鐵門,高台上的親衛訓練有素地端着弩箭對準兩頭虎。
裴靜文撐着齊腰高的欄杆,擔憂地朝下望。
林光華和瑛歌蒙住眼睛不敢看,平日嬌縱的林耀夏和不善言辭的楓歌,眼睛卻是睜得大大的。
兩人踮腳扒拉着欄杆,好奇地目光緊緊跟随着林建軍。
林建軍張開雙臂蹲下,體型較大的那頭虎撲躍至半空,被體型較小的那頭虎撞開,落到地上打了個滾。
大老虎快速起身,還想朝林建軍所在的方向走,小老虎咧着嘴發出憤怒的吼叫聲,肥大虎爪不停地往大老虎臉上招呼。
大老虎驚恐地連連後退,到最後直接趴卧地上投降。小老虎勉強放過它,撲進林建軍懷裡,肥圓腦袋拱得他差點仰面倒地。
林建軍抱住碩大虎頭來回揉搓,高台上的裴靜文緊張地手心冒汗,哪裡想到小老虎下一瞬肚皮朝天來回翻滾。
它竟然和他撒嬌!
不遠處的大老虎目光哀怨地看着玩耍的一人一虎,長滿倒刺的舌頭頻繁舔舐嘴角,窩囊又尴尬。
親衛揶揄道:“嘯日還是虎崽時就怕媳婦,沒想到長大了還這麼怕。”
另一親衛調侃道:“說得好像你不怕,也不知是誰見媳婦還要着軟甲。”
那親衛嚷嚷道:“我着軟甲怎麼了?你将來的媳婦要是和那兇婦一樣,恐怕你連家都不敢回。”
離得近的裴靜文沒忍住笑出聲,懼内親衛撓了撓頭,腼腆地解釋:“我不是怕她,我是敬她。”
他頓了頓,心有餘悸地說:“不過我也确實怕她手上的菜刀。”
裴靜文莞爾道:“怕媳婦不丢臉。”
“大将軍也這樣說。”他用胳膊杵了下嘲笑他的親衛,“沒媳婦的人才丢臉。”
肚皮朝天的吞雲翻滾起身,沖不遠處的嘯日喊了聲。
嘯日慢吞吞靠近林建軍,一邊打量媳婦的臉色,一邊輕蹭好久不見的“男娘娘”。
林建軍揉了揉嘯日的大腦袋,仰頭笑望裴靜文,喊道:“不是要摸虎嗎?”
“我來了。”裴靜文挪到石梯口,心裡還是有點怵,沒敢往下走。
秋棠依阻攔道:“下面危險,就在上面看也是一樣的。吞雲嘯日跟他同吃同住兩年,認得他,否則他不敢這般放肆。”
裴靜文一想是這個理,架不住老虎的吸引力太大,退而求其次道:“我不進去,就在鐵門後看。”
當然要是能隔着鐵門摸一下成年虎,那就更好了。裴靜文幾個深呼吸,一鼓作氣下到第二道鐵門。
林建軍引着兩頭虎來到鐵門前,嘯日懶懶地橫卧在地,吞雲趴在林建軍背上,大虎頭壓得林建軍差點擡不起頭。
林建軍抱着嘯日的腦袋,示意她快摸。
裴靜文提着裙擺蹲下,顫巍巍伸手,沒穿過欄杆就馬上收回,搖着頭說:“不行不行,我不敢。”
“你膽子大,哪裡就不敢了?”林建軍擋在女郎和嘯日之間,一手抱着虎頭,一手抓住她手腕,帶着她撫摸老虎。
裴靜文起初還想抽回手,掌心觸碰到油光水滑的老虎皮毛後,眼睛登時一亮,一連摸了好幾下,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
成年老虎的皮毛沒有她想象中堅硬,也談不上柔軟,質地比較粗糙,大概是為了滿足防禦和保暖的需要。
“它身材真好!”她大着膽子捏了捏嘯日隆起的背肌,不吝贊美之詞,“不愧是自然界的完美作品,力大無窮,速度迅捷,智商足夠,兇猛強悍,還長得漂亮。”
身後傳來腳步聲,裴靜文回頭,林耀夏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裴靜文壓低聲音問:“你怎麼來了?你阿娘知道嗎?”
“一定是扁擔花。”鐵門外的林建軍輕松地猜出來人。
林耀夏走到林建軍跟前,眼巴巴道:“三叔三叔,我也想摸老虎。”
林建軍故意逗她:“想是想,敢是敢,你是想還是敢呢?”
“是敢!我敢!”
為了證明自己,林耀夏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鐵門,像摸裴嬌嬌那隻大肥貓一樣摸了一下成年雄虎,兩眼迸發出不過如此的傲氣。
繞着嘯日徘徊的吞雲忽然猛撲上前,踩着嘯日的肚子來到林耀夏身前。
嘯日不滿地嗷嗚一聲,吞雲不理會被它當成肉墊的雄虎,綠眼黑瞳直勾勾地盯着門後的小人,發出一聲震懾人心的低吼。
連裴靜文都被雌虎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得退了一步,林耀夏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闆着小臉,神情嚴肅地和散發出百獸之王威勢的吞雲對望。
裴靜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關切道:“這是吓傻了?”
“不像。”林建軍仔細打量小侄女,沒瞧出她有怯意。
“吞雲額頭上的‘王’字真好看。”林耀夏幽幽開口,“三叔三嬸,我先上去了。”
她雲淡風輕地轉身,扶着石壁往上走,轉過石梯轉角,小腿肚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
她吸了吸鼻子,繼續往上爬,強忍的淚水在見到阿娘那一刻噴湧而出:“阿娘,我怕!嗚嗚嗚……阿娘,吞、吞雲要吃我……”
聽着高台上的凄厲哭喊聲,鐵門處的兩人面面相觑,一時無言。
過了片刻,裴靜文先開口:“她裝的?”
林建軍指了指哭聲震天的高台,好笑又心疼道:“顯而易見。”
當夜林耀夏就做了噩夢,好不容易在秋棠依和奶媽的安撫下睡過去,沒一會兒又抽抽搭搭地哭醒,鬧騰一夜。
第二日她眼角黑青,沒精打采,正吃着飯就趴桌上睡着了。
南山居的管事是莊子黃管事的媳婦,人稱韓大娘,平常就神叨叨的,聽了這事忙出謀劃策。
她說小娘子乳名扁擔花,扁擔花就是虎,小娘子即是幼虎。
百獸之中虎為王,小娘子便是小王;吞雲是大虎,乃大王。
俗言常說王不見王,這小王見了大王,怕是沖撞了大虎煞,被魇住了,向西方敬些香燭紙錢送走大虎煞就好了。
又說大虎煞兇猛,需得上過戰場的虎将虎兵方能鎮住,最好還要是小娘子的尊長。
秋棠依作為土生土長的魏人,在林爾玉經年累月影響下,雖少信此類無稽之談,總歸存了些許敬意。
且此事涉及掌上明珠,最終還是決定送一送所謂大虎煞。
莊子裡滿足韓大娘所說兩個條件的人隻有林建軍,這事當仁不讓落到他身上。
“明明是睡眠不足,韓大娘胡亂說一通就成大虎煞了。”裴靜文拾了根小木棍撥弄燃燒的紙錢,“幸好她隻說敬香燒紙,萬一來句得喝符水,想想就恐怖。”
林建軍一張張燒着黃紙,說道:“想信時就信,不想信時就不信。她若說喝符水,阿嫂定然不信。”
“那當然了。”裴靜文搖了搖頭,“小孩腸胃弱,符水又髒,真喝下去鬧肚子了,那才是真的撞煞。”
送完所謂大虎煞,兩人沿着田壟散步。
京畿一帶多種麥子,過了三月中旬,麥苗陸續孕出青嫩花穗,正值生長關鍵期,農人們格外忙碌。
綠油油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頭,穿着短打的農人頂着太陽彎腰穿梭其間,豆大汗珠順着曬得通紅的臉龐落下,滴進雜草叢生的土地。
裴靜文沒做過農活,挽起衣袖,模仿精瘦老農,除去和麥子搶地力的野草。
“是這樣嗎?”裴靜文興奮地晃了晃連根拔起的綠植。
林建軍瞟了眼她手上那把“雜草”,正要笑她,耳畔傳來憤怒的叫罵聲。
“造孽!造孽!你這小娘子好生讨嫌,老漢忙活小半年種成的麥子,眼看出了穗,再有一兩月就能收了,偏你造孽拔了去!”
老農邊罵邊向田壟邊靠,四面田裡的農人也都放下手中活計,探着腦袋看戲。
裴靜文尴尬地把手背在身後,藏起被她誤拔的麥子,心虛道:“老人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拔你的麥子。我看其他麥子都出穗了,這幾株卻沒有,就把它當成了雜草。”
林建軍忍着笑,作了個揖道:“拙荊初來鄉野,看什麼都新鮮,誤拔老丈的麥子,某替拙荊向老丈賠個不是了。”
他往腰間摸去,摸了半天沒摸到荷包,隻得解下玉佩雙手遞向老農,說道:“今日出門匆忙,忘了帶錢,這塊玉佩可換幾個錢,權當請老丈喝酒吃肉了。”
“老漢還有幾畝田的活計要做,沒空進城換錢打酒。”老農沒接玉佩,揮手趕人,“去去去,你們這些不識五谷的小衙内、小娘子離麥子遠些,老漢我就阿彌陀佛了。”
林建軍說道:“老丈且收下玉佩,忙完後拿着它找黃大郎,就說是我讓他給你打兩壺酒、切兩斤肉,再裝兩鬥白面。”
老農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兩人,問道:“貴駕是誰?”
林建軍面不改色道:“随主家從城裡來的親衛秋如風。”
“你們夫妻是懂禮的人。”辛苦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肉、喝不起幾口酒的老農哪會跟酒肉糧食過不去,接過玉佩,吉利話張口就來,“老漢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早生貴子,兒孫滿堂。”
“借老丈吉言了。”林建軍美滋滋地牽着裴靜文離開,走遠了還想倒回去,給老農再添兩壺酒、兩斤肉。
“你自己在那兒美什麼啊?”裴靜文仿佛看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