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的靜室内油燈昏黃,室内極是潔淨。
如今的無方已是定國寺的住持,但靜室内卻依舊簡樸至極,一如從前。
無方與姚姜在靜室中坐定,了塵送來清茶,無方微笑:“我與衛夫人有要緊話說,若是衛千戶來了,你請他前面飲茶。”
了塵退出門去,拉上了屋門。
室内寂靜之極,無方久久不語,姚姜隻是靜靜等候。
過得一陣,無方微笑:“衛夫人,你還回去麼?”
姚姜一怔,看着無方。
她知曉無方問的是她還要回到她來的世界麼?
但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無方:“衛夫人,那年我遇上你時,我的師父前來提醒過我:你是來救蒼生的。現下衛夫人已救了這許多人,也在此間過了這些年,不知可還想回去?”
姚姜想了片刻後才道:“大師,不是我想回去便能回去。我,我或許回不去了。但我也不難過,吾心安處即是吾家。”
無方輕輕點頭:“衛夫人有慧根,才會有此想法。我記得衛夫人曾與我說過你有兩個夢,這兩個夢你後來可再夢過?”
姚姜搖頭:“不曾再夢到過。夢還會反複夢到?”
無方微笑:“我曾對衛夫人說過:夢之起源約分為五:一想,二憶,三病,四曾更,五行引起。衛夫人認為發夢的原因是有心病,但我說過,衛夫人的夢或許是曾更,也是引起。”
姚姜想了想:“大師的話我還記得:在大師看來夢是别人的一生,機緣巧合才得以窺見。”
無方點頭:“衛夫人,現下我要講兩個故事給衛夫人聽。”
姚姜知曉無方喚她來必有緣故,想了一想:“大師請講,姚姜洗耳恭聽。”
無方默然片刻後,緩緩說道:“興曆十九年,遊牧各部攻打北疆,朝廷武官都紛紛往北疆來,衛公子也來了。衛公子來到北疆後,統帥着北疆大營的步兵與遊牧各部的騎兵對峙,在北疆守了五年。”
姚姜眉頭微皺,衛駿馳與她算是前後來到北疆大營,且是興曆二十一年來到。
衛駿馳來到大營之初,乃是接的戶部的差使,任的戶部員外郎,專司糧草軍饷轉運;之後他領了骠騎營千戶之職,來到北疆帶領骠騎營對敵!
無方所講與實情大異,但姚姜沒有提醒。
衛駿馳領朝廷差使時的情形,不足與外人道。姚姜都沒細問,無方知曉有誤也是常情。
隻是到了現下,衛駿馳也才來到北疆三年,哪有五年?
姚姜看着無方,在心中猜測:莫非無方大師想告訴我,朝廷召衆武官回去,他不能回去?回去必有災殃?
若衛駿馳不能返回京城,依舊在此間,那再過二三年,說他在北疆戍守五年倒也屬實。
不僅衛駿馳,連姚姜都知功高震主不是好事。
衛家已位極人臣,再往上,就是萬丈深淵!
小孤城之圍解除後,姚姜曾私下裡問過衛駿馳:“遊牧騎兵圍城,夫君可是事先得知了消息,才不回歸雁城大營和談,改為鎮守小孤城?”
衛駿馳連連搖頭:“夫人,我是真不想去和談。參與和談的武官,回京都要領受朝廷的封賞嘉獎。我還有那許多戰功不知該如何消除,再添上和談的功績,我應當警惕項上人頭了!”
“大小孤城被圍是查幹巴拉與遊牧各部間的算計與角力,北疆大營都一無所知。畢竟和談之際出兵攻打另兩處軍鎮,真正是匪夷所思。我隻是湊巧遇上了。我當日想着我不去和談,會因此獲罪,而後我用軍功抵贖。”
“不遵朝廷調遣,但沒有傷及人命,罪名也有限。用上我在北疆的軍功,能換個平安。但巴雅爾忽然帶着遊牧騎兵南攻,我們守住了小孤城,必定還有軍功,這真讓人頭痛!”
無方的話聲不急不徐:“衛公子在北疆戍守到第七年底,朝廷食糧緊缺,饷銀不足,北疆守軍極是艱難,大營上下時常餓着肚皮對敵,飲冰嚼雪,每日隻進食一餐,為的是能守得更久些。遊牧部落派出說客,說服衛公子放下兵刃。并許諾衛公子放下兵刃後,他們絕不誅殺!”
“衛公子将說客斬殺後,懸于城頭。而後讓要離開的百姓離去,他則帶着不願後退的兵士死守不退。七十六日後,遊牧各部的騎兵攻破大營,衛公子力盡而死。”
姚姜的思緒被無方的話拉了回來,聽到他說衛駿馳苦守七十六日後身亡,她心頭有如被重捶。
她不知無方怎會說出這話?這是預見了再過兩年遊牧騎兵會卷土重來,衛駿馳會再次戍邊,最終死于遊牧騎兵的刀下?
她咬着嘴唇握緊了拳頭,無方從不随意說話,他為修行之人不妄語,不打诳語。
但這時他說出這話來,讓姚姜如鲠在喉,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隻能心中郁悶!
無方看了姚姜片刻:“衛公子彌留之際,心中的遺憾是沒能守住北疆。北疆被攻破,遊牧騎兵縱馬南去,直逼到京城下。半年後,京城失陷,大周成為過往,而百姓生靈塗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