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虔誠的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拈着她的衣角,一雙眼睛明澈如鏡,鏡面下卻是化不開的依戀。
仿佛一直在暗夜裡踽踽獨行的人,終于看到天邊泛起的第一線曙光。又仿佛往不見底的深淵裡墜落的人,終于伸手抓住了壁上藤蔓。
“主……主人。”他眼尾泛紅,聲音沙啞,結巴着隻說出了兩個字。
少年風塵仆仆的,臉上髒污卻掩不住那張小臉的精巧細緻,有如未經琢磨的天然璞玉。
十五歲的蕭元嘉心念一動,自此把少年帶在身邊,賜名蕭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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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柴奉征眼尾泛紅,聲音沙啞,說出了十年前言語不順時說不出來的那句話。
“不要丢下我。”
蕭元嘉往後退了一步,側身避開了他的一跪:“荊王殿下的大禮,元嘉受不起。”
男子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如湖面清澈的眼裡已是起了漣漪。他的嗓音裡也有了輕輕的鼻音:“奴永遠是主人的蕭璞。”
蕭元嘉無奈的歎了一口氣,聲音依舊是冷冷的:“你先起來,我不喜歡低着頭與人說話。”卻也從善如流的不再喚他殿下。
柴奉征這才站了起來。蕭元嘉看着面前男子,三年過去,他已經過了加冠的年紀,卻還是披散着她曾經喜歡撚在指間玩弄的一頭墨發,身上是她曾經喜歡為他穿上那種浮誇寬衣,眉眼之間仍是記憶中如玉的美好。
不知是三年之間變得成熟了,還是如今身居高位,曾經未經雕琢的璞玉如今散發着從前沒有的矜貴之氣和桀骜不馴。
“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柴奉征也在看着三年未見的女子。江陵戍邊的小蕭将軍驚才絕豔,是那種讓人睜不開眼睛卻又忍不住想要飛蛾撲火的強大的美豔。
如今的元嘉孤高清冷,渾身帶刺,拒人于千裡之外。
“我是隻認識一個蕭璞,可是在三年前,我已經放了蕭璞,還他自由。”她看着可憐兮兮的大眼睛,沒有一絲恻隐:“自由的人,又怎會再回到牢籠之中?”
柴奉征環顧四周,長公主府富麗堂皇,莊嚴肅穆,卻和面前的冰山美人一樣,沒有什麼生氣。他想起昨日那老虔婆上門挑釁時,她一步也沒有踏出府門,最後索性連吵也不吵了,直接把門甩在人家臉上。
這座長公主府,便是在過去三年将她困住的牢籠嗎?
他一如十年前,輕輕拉着她的袖子:“蕭璞不要自由,蕭璞隻要留在主人身邊。”
蕭元嘉笑了,卻是氣笑。 “我給你的自由,你憑什麼不要?”
她一直面如寒霜,不悲不喜,此刻那座冰山終于有了崩塌的痕迹。柴奉征卻從她的怒火裡看出了一絲别樣的情緒。
他小心翼翼的問:“這自由二字對主人來說,是不是至為珍貴?”
所以她當年放他自由,是把最珍貴的東西給了自己。所以他回到她的身邊自甘為奴,卻是将她最珍而重之的東西棄若敝屣。
蕭元嘉走到主位上坐了下來,柴奉征條件反射般走到她身後肅立,她卻示意他在左首客席上坐下。
她的臉色已然恢複平靜:“你可知道我在十年前是為了什麼去的江陵?”
柴奉征想了想:“為了證明女子和男子并沒有區别?”
蕭元嘉嘴角微勾,眼中寒霜仿佛溶掉了一些。
但她也搖了搖頭。 “是,也不是。”
“我是為了逃婚。”
柴奉征一呆。 “逃婚?”他曾跟在蕭元嘉身邊七年,沒聽過她在京城有什麼婚約。
“我剛及笄時,求親的人已經快要踏破門檻。”蕭元嘉嘲諷一笑:“我逃的不是一樁婚事,而是女子十五歲便要嫁人的身不由己。”
“我向父親請求從軍,他還以為我是想要建功立業,也幸好他并不想我功業未成便就此嫁入後宅,浪費了自幼栽培的一身本領。”
柴奉征默默聽着,倏然開口:“我明白了。”
蕭元嘉秀眉一挑,示意他說下去。
“主人逃的,是女子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的命運。”
“而你随父從軍,一步步成為名動天下的蕭小将軍,其實是在證明女子也有選擇不嫁的自由,也能活出不嫁的人生。”
“隻是,陛下三年前的一紙國書,用兩國和談的理由便剝奪了你選擇不嫁的自由,那時的主人把最後的自由留給了我。”
蕭元嘉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作為回應。他所說的,雖非全部,卻也沒錯。
柴奉征站了起來,挺直的腰背徹底彎下,朝她行了一絲不苟的躬身之禮:“我帶着當年國書求娶,本沒有把你捆綁的意思,卻也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是我的錯,在此向你鄭重賠罪。”
“和親之事,我再也不會提起。”
蕭元嘉看着面前誠懇道歉的男子,三年前他的身子早已長成,但此刻再看,他的肩膀似乎又寬了一些,是一個有擔當的好男兒。
他直起身來,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可是,我有沒有選擇留在主人身邊的自由,就像從前的蕭璞一樣。”
柴奉征一退再退,姿态卑微,像一隻依賴主人憐愛而活的小狗,讓人很難狠得下心。
十年前的蕭元嘉,就是看着這樣的表情,在一念之間把他帶回内院親自教養,最終把人教上了床。
十年後的蕭元嘉,卻是别過了頭。 “你穿着我喜歡的衣服,披着我喜歡的頭發,戴的耳墜還是我三年前遺失了的那一隻,我知道你很努力的在向我展示,這三年來你并沒有變。”
“沒用的,阿璞。”她終于喚了他舊日的名字,卻是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誅心的話。 “因為變了的不是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