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真有些好奇。

“大姐頭如果還在的話，會把您那張傲慢的臉給摁在地上揍一頓的吧。”說什麼給詛咒之王找新的容器，他的主君隻是想要滿足自身的變态惡趣味吧，“雖然山吹大姐好像打不過您，但按照她的習慣，估計會找次郎先生出氣。”

“僅作為劍士，她可比你們都強多了。”

虎杖悠真不認為将獠牙對準強者是一種傲慢，隻是…是他低估了羂索，沉溺在“普通人”帶來的快樂和滿足裡，讓他自欺欺人的以為他是和身邊的同伴們是一樣的，是“同類”。

——是他玩脫了。

“‘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衆，欲見威于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注2）。在主君行事偏頗的時候，規勸主君是我們臣下的職責。’”津木垂月文绉绉地引經據典着，眼眸低垂，表情很淡，“您隻是太在意出目次郎，選擇忽略了君臣之分，不去在意天賦和身份的差異，選擇去遺忘您生來就與我們不同這一點。”

津木垂月等出自繼國一族的家臣們，很早便有了成為他們選定的主君成長所需的養分的覺悟，這不隻是為了他們自己，也是為了斬斷繼國一族始祖的夙願所化作的血咒。

這一次，他們不會再失敗了，他們也輸不起。

“并非隻要努力都會趕得上您，看到您所看到的世界——您無需為了他人去遷就，彎腰甚至蹲下身來，試圖看清他們眼中的風景。”

對于這一點，津木垂月等人有時候還挺感謝羂索讓他們的主君從冗雜的家族責任和羁絆裡解脫出來的。同伴這種東西，隻是阻礙他們的主君繼續變強的東西。

——舍棄掉所有不重要的東西，忘記掉所有的顧慮和情感，掙脫掉所有施加在他的靈與肉上的束縛。關閉五感，全身心的關注在自己身上，順從着自身的天性和本能，将所有有利自身升華的力量，無論好壞，全盤接收。

——向更高的地方邁進，推開那扇因心存顧忌或心有留戀而遲遲不願意推開的門。

「您隻需要站在雲端，不斷地變強下去…無須在意那些地面上的凡夫和賤民。」

「您隻需要不斷地變強，強到足以将玉座上的将門公拉下來，取而代之…」

“…聽上去像是阿尤和徹也的觀點。”那張表情似笑非笑的白氏尉面上，奇妙地擠出一絲屬于活物的生動表情，“即使我為了取悅自身，滿足食欲，将這個世界弄得一團亂，成為人類的最終大敵？”

“那我們便是您的幫兇。”

津木垂月推開了虛掩着的“1318”的門，手在染血的被窩裡探了探，感覺不到一點溫度，而床底也是空無一人，隻留下團成兩坨的黑色褲襪。津木垂月起身，環視了一圈房間，推開衛生間，拉開浴簾。

他此行的目标三好绀珠已經離開多時，見此時房中的淩亂程度，對方似乎是在被他們反擊受傷後，便拿着随身行李匆匆離開。

“這裡住着三個年輕女性，最少有幾天了。”津木垂月用腳撥開瓷磚上扔着的貼身衣物，再次走回房間内，這次目标是單人沙發上擺放着的褐色手提包，從裡面翻出了幾本作業簿，“?鹡鸰?女子學園2年級B組，三好绀珠…這就是新任的「三相一體」了吧？”

按照咒術總監部裡封存資料的說法，術式「三相一體」是 16 世紀中期西葡傳教士将基督教日本後，才出現的罕見術式。首位的術式擁有者利未因在覺醒術式後本體化作三首三身六臂的模樣，這個完美的表現出“三位一體”性質的利未被當時當地耶稣會的副會長柯埃略神父奉為聖徒，随後将這個柴田氏餘孽透過高山右近引薦給率軍至肥後八代的關白豐臣秀吉。

然而，在此之前見到基督信仰在日本蓬勃發展和傳播的現狀，已經觸及了這位統治者的敏感神經。而這份忌憚和戒備在見到了利未這個能夠自由進出他人夢境，降下所謂的“神啟”，又能将使天搖地動，金烏隕落，血月淩空，星辰墜落等疑似世界末日之兆（注3）随手拈來的政敵餘孽後，豐臣秀吉終于發酵出針對利未和他身後的基督勢力的殺意。

7天後，巡視博多的豐臣秀吉頒布了打壓基督教派等的《伴天連追放令》，将天主教定義為邪｜教，宣布驅逐傳教士。在這個天主教禁止令繼續推行下，有26名日本基督徒先後被抓，以“邪｜教｜徒”之名，被釘死在長崎西坂之丘的十字架上——相傳由于這裡的地勢與聖經中基督當年被釘在十字架上時的高爾高沙山岡酷似，最後被他們選擇為自己的死地。

但即使将傳教士驅趕回國，拆除了耶稣會在長崎修建的堡壘，廢除了許多教會學校，但豐臣秀吉礙于與西方國家的交流合作和利未的存在，并沒有采取血腥鎮壓，隻是限制耶稣會的特權和控制教徒的數量。

“那個利未和他的門徒們最後怎麼了？您似乎對這個術式有所了解…”

“畢竟和人交易了嘛，鄙人向來遵守約定。”雖然因為織田家的緣故，前世的他不太喜歡那個曾經效忠織田的鄉下野猴子（注4），但至少在厭惡番邦入侵的宗教上，摩羅與當時的統治者們的利益是一緻的。

——又或者說，在面對損壞神像和破壞神社設施的西洋教派，身份上歸屬于本土教派的摩羅和他背後的支持者們的想法與豐臣秀吉和德川幕府一緻。

——所以曾經的摩羅會對豐臣秀吉的人抓捕、驅逐他的南海道境内的基督徒們的行為稍作容忍，但也僅此而已。

摩羅與當權者搭上關系的契機，還是因為舊情，摩羅救治了松平忠吉剛出生的嫡長子梅貞，才開始與德川幕府有所往來。

日本曆史上真正開始血腥鎮壓基督教徒的人，還屬豐臣秀吉之後的德川家康和德川幕府。但在德川政權對教徒們出手之前，聖徒和他的信徒，卻是必須先清除的障礙。無他，隻因為利未擁有的術式除了能夠讓他穿行夢境之外，他還擁有着操控《聖經》裡的十災和末日七兆的能力。在那些虔誠的信徒看來，利未與先知摩西一樣，是奉神差遣來拯救他們脫離困厄的領袖。

因此，初代「三相一體」的利未和利未的門徒們的行蹤，被他的族人、當時剛投奔松平忠吉的柴田勝裡給作為投名狀出賣給了德川幕府。

但得知了這些逃亡者們的下落的德川幕府卻遲遲沒有動靜，因為到底派誰去刺殺利未，還能一擊必中始終是一個難點，隻因為擁有「三相一體」的利未不僅能夠同時存在于三個身體裡，随意逃脫，他還能在睡夢中任意進出他人的夢境，甚至在夢境中殺人于無形。況且當時利未的門徒伊東滿所和小西曼喬（注5）分别覺醒了疑似「三相一體」的術式，又分别成為小倉地區和大阪一帶小有名氣的神父。

直到，德川幕府從貴船明神的荒禦靈和八幡神的神啟裡分别得到提示，找上松平忠吉和他的正室政子，從他們那邊知曉了摩羅的下落。在德川家的使者們蹲守數月後，他們終于找到了居無定所的摩羅。

摩羅答應對方的原因，除了利益之外，也有因為小西母子所活動的範圍距離他的“領地”過于接近的緣故——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是為了那個與大姐頭很像的女尼嗎？”他們的主君還真是喜歡吃代餐，甚至愛屋及烏啊。

——松平忠吉與二代将軍秀忠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他娶了井伊直政的女兒政子作為正室，因為井伊氏的緣故，他所在的東條松平家透過井伊氏，得知曾經是井伊氏前任當主、同樣綽号女地頭井伊直虎的入幕之賓，摩羅的存在。在德川家許以利益和舊情人的孫女政子的請求下，摩羅答應出手殺掉利未和具有與利未相似術式的利未之徒，又随手救下了重病瀕死的政子獨子梅貞。

在津木垂月看來，興許他當時瘋瘋癫癫的主君，潛意識将與香川山吹氣質相似的井伊直虎當作香川山吹的替代品，又将那個女城主的養子和養子的妻女自己後代的替身。

“不是。”

虎杖悠真有些好奇自己在手下們那裡的風評了，他又不是什麼人的代餐都會吃的。他那時候都瘋了，哪有什麼精力玩山吹系列手辦集郵？

“并不是她長得像山吹，而是其他長得像山吹的被我殺了。”隻是因為摩羅遇到井伊直虎的時候，對方還是五六歲大的小尼姑，在正常情況下，他對乖巧善良的漂亮小孩并沒有太大的殺意，“各取所需的情人關系而已。”

“那些人的未來如何，與鄙人并沒有關系。”

即使到了現在，虎杖悠真自知自己也不是什麼多有父愛的人，對于前世子女們的後代的照顧，最多也隻是如時透兄弟那樣對待。更何況松平忠吉隻是人類情人的養子的女婿。

“是嗎？那麼…是因為那個人很強嗎？”

“因為讓他們活着的風險太大了。”

「三相一體」在虎杖悠真看來是一個上限和下限都極其不穩定的術式。每一屆術式的覺醒者雖然覺醒後能夠自動獲得三個術式，但這三個術式卻是随機出現的，強大的像利未那樣擁有操控十災和末日七兆這類能夠輕松□□的術式，也有像小西曼喬那樣覺醒了沒有自保和反擊能力的高能耗雞肋術式。

——但是那個女孩不一樣，她的第一術式和利未相同，是象征異界的「夢中世界」，其身體擁有在任一個體的夢境裡穿梭的能力，而她的靈魂本身卻躲藏在自身的夢境裡。

然而，三百多年前見過利未的虎杖悠真隻覺得這個術式落到那個滿腦子拯救世界、滿嘴解救家族的中二小女孩身上，卻是有些浪費才能了。畢竟這種能夠針對精神和靈魂攻擊的類型，放在過去也相當罕見，更何況她的另外兩種術式攻防皆有。

——那個三好家的後裔，本還可以再強一點。

“真遺憾啊。”（殘念だ。）

津木垂月臉上的能面像是化作肉面具之流的妖怪，本該恒定不變的表情竟變為興緻盎然的笑容。

“如果鄙人是那些家夥的話，一定會想辦法奪得這個身體的術式。”

但也隻是想想而已，正如羂索抱怨虎杖悠真是個挑剔的人一樣，目前隻有繼國十真和現在的身體幸運地成為盛放“摩羅”魂魄的容器，也隻有這時候他能夠成功地作為“人”，返回人世。天時，地利和刻意達成的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三相一體」的術式再強大好用，也不是原裝貨或原裝的複刻版。

——但如果作為某些肮髒的老東西的容器，卻是夠格的。

“從夢境裡發動攻擊，聽上去像是弗萊迪（注6）。”津木垂月伸手碰了碰臉上挂着的能面，小心翼翼地像是一隻憨厚的柴犬在試圖吸引主人的注意，“您不擔心嗎？那個三好氏的女孩似乎目标是您…”

“田八郎不能有未戰先怯的想法哦。”

虎杖悠真并沒有在意手下的憂慮，令他現在感到有趣的是，他手下古闆保守的狗狗竟然也學會看電影了。

“隻有不斷的與同類或非同類厮殺和交戰，才能讓我們完善自身，繼續進化、變強…”

白色的能面自津木垂月臉上逐漸隐去的同時，津木垂月也在他的主君的指引下，來到一間表面像是被酸雨和火焰襲擊過的灰白色教堂。

他用着虎杖悠真所說的方法尋找咒力殘穢，看着滿地的咒力殘穢指向教堂後的墓園。

墓園…這就是那個小女孩所選定的戰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