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沒理會她這句話。
但是他也沒有反駁。
他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從來都不是。他的脾氣固然絕對算不得好、内心想法也容易上臉,可做重要決策時從來都以理性和現實為基礎。
他當初之所以選擇柳餘缺作為将來所要輔佐的“諸君”,是因為柳餘缺是個“好人”,守規矩、有原則、重底線,絕非其他大多數華族人、尤其華族政客那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同時,柳餘缺對世界和本國的認識也遠超同時代其他人,這就意味着他不會開曆史倒車——從這一點來看,公德與私德兼備、号召力與長遠戰略眼光皆有的柳餘缺作為新正權的領導者和“精神領袖”,真是再合适也不過了。
可選擇“主君”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呢?
——是實現心中最終的夙願,建成那個幾乎不可能出現在這片苦難深重土地上“理想國”的夙願!
所以,主君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能否擔當得起凝聚起整個民族的曆史重任。
柳餘缺是一個号召力極強的“好人”,對這一點,沈夜北和這個國度裡絕大多數人的看法一緻,且從未有所懷疑過。但黑澤優這件事卻讓沈夜北看到了他身上那最最緻命的弱點:
主次不分,重視傳統,保守謙抑,猶疑不決。
這樣的缺點對于一個普通人、甚至對于一個市、省級地方大員而言,都算不上什麼;可對于未來一國之主而言,在華夏聯邦這樣一個被“外儒内法”秦制傳統荼毒了數千年的國度裡,在全世界範圍内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下,這幾樣“瑕疵”無論哪一項單拎出來,都足以緻命!
“夜北。”見他猶自限于深思,秦兵随即趁熱打鐵:“别猶豫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想過了。”
清清冷冷的一句話,将秦兵好不容易攢起來的熱情狠狠潑上去一盆冷水。沈夜北這回終于正眼看了她,沉聲道:“但這種方案,不可行。”
秦兵張了張嘴,似乎還想什麼,就被他接下來的一席話徹底堵了個啞口無言。
“從十九歲起迄今十一年,我所做一切努力都隻為一個目的,那就是為華夏未來徹底颠覆法家秦制、與世界先進文明接軌做鋪墊。為了這個目的,我已經做了十一年的‘惡人’,恩将仇報背信棄義殺戮成性,這些标簽早已與我這個人融為一體,再無任何洗清之可能。如果以我作為開國總統,可想而知,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未來會是何等黑暗的底色。一個國家底色如果過于血腥,它的未來将不會有任何希望和光明可言,即便能夠發展,最終也隻會昙花一現,陷于壓抑、混亂與沉寂的詛咒不得解脫,直至下一個輪回。”
沈夜北很少長篇大論地說話,可這次卻像被什麼東西奪舍了似的,将心底最真實的聲音盡數講與她聽。
秦兵沉默了。
她知道,他是對的。
柳餘缺确實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時至今日,他已經是最不壞的人選了,沒有之一——柳餘缺如今的地位和作用,哪怕沈夜北自己,都已無法取而代之。
兩個人都沒再說什麼。說來也是巧合,就在此時,秘書送來了總統府的又一封電報。電報内容也很簡單——
邀請沈總理,于次日到國會大廈共進晚餐,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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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在後世史書中被稱作“春末會談”的晚宴,最後定于五月三十日的下午五時整。
此前沈夜北畢竟是在朝鮮半島立了不世奇功,總統府為其接風洗塵本就是題中之義。張弘正作為時任臨時大總統做東,柳餘缺、高歡兩位副總統及一應高級官員作陪,算是借着給沈夜北接風洗塵的機會,就國是進行了一次簡單商讨。
此時,以高歡為首的新黨已經在基輔羅斯的全力支持下,徹底脫離了以柳餘缺為首的複興黨,呈分庭抗禮之勢。沈夜北雖“無黨無派”,卻也代表各地督軍——也就是舊軍閥這一邊,與前面兩方勢力,共同參與了對華夏聯邦未來藍圖的第一次繪制。
“諸位,”賓主盡歡之際,張弘正很自然地将話題引到了衆人真正關心的主題上:“臨時政*府成立至今已半年有餘,國家百廢待興,也是時候定一下接下來十年乃至幾十年的大方向了。我承蒙大家信任,忝居此位,今天便抛磚引玉地說上幾句,以資諸君參詳——”
話音剛落,一旁的總統秘書就走過來,将早已準備好的文件分發給在座高官和精英。柳餘缺猶自沉浸在喪妻之痛中不可自拔,此時也隻是勉強提起精神,興緻缺缺地翻了翻;對面的高歡則一如既往保持着得體謙卑的微笑,閑庭信步似的逐字翻閱着張弘正那晦澀艱深的長篇大論。
——沒辦法。張弘正作為曾經“帝制時代”的朝廷高官,已經被舊時代馴化到了不寫文言文、不賣弄文字就不會說話的地步。這大概就是他這個“完人”身上為數不多令人诟病的痛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