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旨不遵又不及時跑路的下場,從他選擇留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林有昌他們趕過來的時候,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副督軍已被剝去官袍、盡除冠帶,隻着一件青灰色的粗布長衫——
這明顯是錦衣衛專為犯官準備的衣裳。由于根本沒有經過量體裁剪,這件衣服堪稱寬敞,穿在本就比常人更為瘦削的沈夜北身上大了不止一号。被穿堂風吹過之際,甚至清晰地顯出了他清癯支棱的骨形。
四目相對之際,林有昌反而成了尴尬的那一個。最後竟還是沈夜北主動打破了沉默:
“前些天讓公公受委屈了,實在抱歉。”
林有昌的目光落在他手腕和腳踝鎖着的鐐铐上,皺眉搖頭道:“沈大人……沈夜北,你這是何苦。”
頓了頓,他又問道:“七國聯軍什麼時候進的京都?”
這話他問的卻不是沈夜北,而是一旁的孫堅。後者笑眯眯的臉上難得浮現一抹暗色:“昨夜,太後還有皇上……離開京都城了。洋鬼子今兒一早就進了京,然後……”瞄了眼沈夜北,他沒再說下去。
林有昌也心裡一沉,目光重新轉回沈夜北這邊:“你不在了,東南這邊群龍無首,朝廷又自顧不暇沒法子調派官員接你的差使……以後可怎麼辦?”
沈夜北神色略有些疲憊,答得卻甚是痛快:“兩廣和兩湖總督臨時代為處理督軍府一應事務,足夠撐到戰事結束那天。”
該問的都問了,該替太後考慮到的問題也都有了令人勉強滿意的答案,林有昌于是不再廢話,對孫堅道:“孫鎮撫使,咱們這就啟程回京吧。”
“請等一下!”
卻不料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随着這個聲音而來的,是一名少女——
她看上去年齡還很小,最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容貌勉強算是清麗,但絕對不屬于能令人眼前一亮的類型。少女攏着衣袖快步上前,面向林有昌、孫堅等人福了福身,不卑不亢道:“民女秦兵,見過林公公、孫大人及各位官家。”
林有昌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之際,沈夜北就先他一步給出了反應:
“這裡沒你的事。回去!”
語氣也不複剛才的冷靜平和,反而陡增七分緊張焦急。林有昌是個閹人,對于這種場面沒有多少感觸,便隻略帶了點兒八卦的意思,好笑道:“她是你的女人?”
“回公公的話,民女是公子的侍女。”
秦兵微微一笑,随口扯謊:“懇請諸位官家看在民女對主人一片赤誠之情的份兒上,允許民女随行。”
“這不合規矩——”
孫堅剛說了半句,就被林有昌擡手攔住了。後者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面前這位有種奇怪早熟之感的少女,道:“你可知,我們此行是解送犯官進京受審?”
“民女知道。”
“這一路山高水遠,可不是那麼舒服的。”
“民女清楚。”
“咱家雖然算不上男人,可錦衣衛這幾位官爺,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爺們兒。跟一群爺們兒一路上住在一起,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不怕損了名節?”
秦兵臉上笑容不變:“官家們坦坦蕩蕩,民女亦清清白白,何懼他人閑言碎語?”
她這句話一出口,孫堅和其餘幾個校尉心中都有些吃驚。此時此刻他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不愧是沈夜北的侍女,果然非同凡響。
“行。”林有昌笑了笑,道:“都說‘君子成人之美’。咱家雖然做不成君子,卻也不想辜負了你這腔事主的忠心!正好他這一路上行動也不方便,就由你來服侍他飲食起居吧!”
“公公,這……”孫堅有些為難。他是個極為謹小慎微的性子,雖然不像從前的鎮撫使沈慶那般一肚子害人之心,可也不想承擔任何沒必要的風險:“不合規矩啊。萬一事後上頭追究起來——”
“孫大人,”林有昌略有不悅地瞄了他一眼:“你怕什麼?莫說還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找你的晦氣,就算有個萬一,既然是咱家做的主,咱家替你擔着就是!”
孫堅立時乖覺地陪着笑道:“是是,兄弟多嘴了。”
“我拒絕。”
卻不料正主自己發了話。沈夜北冷聲道:“她與罪員非親非故,依大楚律,若縱容此女随行則無異于枉法——”
“沈夜北,你還知道自己是‘罪員’呐?”
林有昌也冷笑一聲,拿出了太監總管的架子來:“還大楚律,你一介犯官還敢拿大楚律來壓咱家?如今是聽你的,還是聽咱家的,嗯?”
“民女,拜謝公公。”秦兵打蛇上棍,立刻乖巧地又向林有昌福了福身,語氣中已經有了感激之意。
林有昌卻沒有看她,反而徑自走到沈夜北身前,拍了拍他的肩頭,少年老成地語重心長道:
“沈大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呐!要不是少了那二兩肉,咱家都該喜歡上這姑娘了。男女之情常有,事主之義卻是罕見——你啊,就偷着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