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嘉年懶得理他,繼續說:“再其次,我是讓祁繹幫我入戲的,有你在,能不出戲就不錯了。”
孫澤成的演技将将過得去,孫四鳳的天真氣倒是完全本色出演,壞的是這人身上揮之不去的莽撞,以及時不時過度自信地加戲,這讓秋嘉年覺得和孫四鳳的對手戲變得不可預測起來。偏偏靳河也沒說什麼,隻要孫澤成不是故意耍寶,似乎都在他的容忍範圍内,相反的是對他們的忍耐力下降了很多,基本上是一個動作一個動作過一遍。
秋嘉年看着靳大導演伸手比了一個停,翻着劇本皺眉,似乎在沉思着怎麼挑刺。秋嘉年勁頭洩下來,累得癱坐在椅子上:“靳大導演,如果有生之年能在熒幕上看到你的作品,我此刻死而無憾了。”
話音還沒落,嘴就被人給捂住了。對上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祁繹手上拿着劇本,皺着眉說:“不要亂說話。”
秋嘉年看着祁繹一本正經的樣子,忽然笑了笑:“好呐,前輩。”
“什……麼?”祁繹明白過來,知道這人在自己面前正經不了多久,吓得趕緊收回了手。秋嘉年已經湊了過來,兩個毛茸茸的腦袋湊在一塊看劇本,秋嘉年看着劇本上的筆畫有些瞠目結舌:“你這是,在做閱讀理解呢?”
祁繹迅速蓋住了劇本,有些生氣地盯着秋嘉年,說出來的話也是結結巴巴的。他一貫不想讓人看出來自己用功,怕最後結果不如意反遭人嘲笑:“你……你也知道我理解能力不太行,這又不能套模闆,所以我……”
秋嘉年看他急着為自己的努力掩飾,隻是單出手揉了揉他的頭:“好了,太厲害了,向你學習。”
祁繹左躲右閃還是被秋嘉年摸到了,自尊心受創,隻能急急彌補:“那是當然,你演得這麼僵硬——”似乎是知道自己說過了,他又匆忙閉上嘴,冷着臉去看劇本,又偷偷擡眼瞟了一下秋嘉年。
秋嘉年大概摸透了他是個什麼脾氣,手裡還占了一下便宜,當下隻覺得祁繹看上去挺聰明,實際上還挺好騙的。靳河在一旁看着他們聊着聊着話題就扯遠了,面無表情地回答了秋嘉年的問題:“我初中有想過考編導的。”
孫澤成對此更感興趣,還在背着自己的詞,探着腦袋過來道:“那怎麼沒學了呢?”看着靳河的眼風掃過來,他執着地沒有縮頭繼續背詞,反而堅持道,“你很有天賦,能在一天之内就把劇本改編成這樣,能真正踏上這條路,肯定很出衆。”
靳河不知道這個漏洞百出的推理是怎麼導向這樣的結論的,即便想忍住,還是深吸了一口氣:“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樣随心所欲。”靳河分析得頭頭是道,“這個行業并不是人人都能熬出頭,這期間還需要有漫長的訓練,還需要好的電視台、媒體承接,性質上和半路出家去學藝術是一樣的,我為什麼要賭上我的前途去學這個?”
孫澤成聽得一愣一愣,還是抓住了關鍵:“可你有仔細了解過啊……”
靳河沉默下來,他咬着下唇,狠狠瞪了一眼孫澤成,為這貨突如其來的敏銳感到難堪。秋嘉年看出來了,伸手攔在他們兩人之間:“要是當初去學編導,那就是走死這條路了,既然有興趣,等到以後再了解也無妨。”
靳河捏緊了拳頭,還是松了下來,孫澤成沒有懂靳河在想什麼,但是看出來了他在生氣,連忙上前哄了。他要在心裡把這些話倒三輪才能回過味來,等慢慢明白靳河為什麼生氣,人已經回到原位當監工,留他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靳河的劇本裡方大海的闖入,真相的揭露,賈沖孫四鳳和秋萍的死亡,以及最後祁繁漪的瘋狂都緊湊地聯系在一起。于迎芝扮演的于樸園正坐在桌前,臉色肅然又冷漠,知道了林侍萍是她當初相戀的下人,她在這幾日不斷地期望他走,有時候希望他死,隻願意當初的故事不讓任何人再提起。
偏偏方大海是他的二女兒,不過,那有怎麼樣?
方清進度慢一點,還得拿着劇本念,但是她的聲音充滿了力量,清脆響亮,靳河稱贊說很适合演方大海這樣的革命領袖。大概還沒有很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情上有些匮乏,方清過了一輪,也還算可以。這場戲所有人都看向她,她被這樣的目光所震懾,方清從來都沒有被重視過,現在站在這裡,有什麼随着念出來的一字一句澎湃着,要呼之欲出。
聽到了林侍萍揭露真相,孫四鳳大叫了一聲,三步并作兩步狂放無比地踩着舊桌子從窗戶裡跳了出去,賈沖愣了一下,有些無奈地選擇從門那裡沖出去追野人孫四鳳。兩個角色便下線了,再然後是一個仆人沖了進來,來報孫四鳳和二小姐死了的消息。
秋萍跪倒在地上,方才聽到和孫四鳳原為兄弟,已經受了打擊,此刻再聞噩耗,矜貴的面孔也是維持不住,抱緊了自己的腦袋,臉色顫抖地問怎麼會這樣。祁繁漪試着靠近,秋萍擡頭看到她,終于崩潰了,他大喊了一聲不,跑到房間裡找到手槍,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祁繁漪追上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他失去了兒子,又失去了愛人,同樣受了雙重打擊,再擡頭,看到眼神有些驚恐,但仍牢牢坐在主位的于樸園,他眼底的生氣忽然就消散殆盡,祁繁漪先是顫抖着,臉色發白,似乎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等到再也逃避不了了,強撐的體面終于被撕碎了個幹淨,他嘶吼着,卻沒有眼淚,不對着于樸園,而是對着這個老宅陰暗的穹頂,對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一草一木。
對于祁繁漪而言,此刻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皆成了再也無法逃脫的枷鎖。
這場戲似乎震懾了其餘的人,唯有秋嘉年心裡一緊,在靳河說“好了”的時候猛地睜開眼睛,将祁繹的手握在手裡:“結束了。”
祁繹似乎果真在演戲,擦幹了臉旁的淚,回過神來,說話還帶着鼻音:“結束了。”
秋嘉年這才放松下來,祁繹方才的表現和他在宴會上那天太像了,約莫他經曆過這樣的痛苦,所以知道該怎麼演。秋嘉年握緊了祁繹的手,不由得他掙脫,等到慢慢捂熱了才松開,歎了一口氣:“你吓到我了。”
祁繹的手在剛被抓的時候抓紅了,不過捂了一陣緩了下來,倒也不惱,此刻像是得了表揚,高興道:“我演得好吧,把你都吓到了。”
秋嘉年有些想收回當初理解力那句評判了,現在看祁繁漪呈現的效果,看不出理解不對勁的地方,反倒有些過頭了。祁繹聽了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倒也不是,也隻有原作的繁漪……而且還聽了你的點撥,不然可能一直不開竅。”
靳河在旁邊眯了眯眼:“我倒是看出秋嘉年的問題在哪裡了。”
秋嘉年愣了一下,虛心求教:“洗耳恭聽,靳導。”
靳河用劇本卷成筒敲了敲秋嘉年的頭,這一下沒收力,秋嘉年被敲得嘶了一聲,暗暗有些驚訝:“你對祁繹的依賴性太強了,演得根本不像是個負心漢,倒像是有什麼苦衷一樣。”
秋嘉年倒是知道原因:“行,我這兩天多和孫子對戲試試。”想到剛才孫四鳳的淩空一躍,他覺得秋萍的苦衷實在不小,“我盡量配合。”
祁繹聽了這原因,想起秋嘉年這幾天逮着他就誇,心裡覺得他是開玩笑,此刻在靳河口中也聽出這個意思,不免有些德不配位的臉紅,便也舉手道:“那我在旁邊看看,可以分享一下經驗。”
“不行。”靳河無情拒絕,“你們的戲已經對夠了,這幾天戒斷一下吧。”
回去的時候秋嘉年蹬着自行車停在祁繹身邊,将樓梯口堵得嚴嚴實實。已經換下了眼鏡,把頭發恢複正常的秋嘉年又染上了祁繹熟悉的學生氣,他笑着看了祁繹一眼,似乎在說想要走出教學樓,就得乖乖上車。
祁繹眯着眼看秋嘉年,這人笑得燦爛又頑劣:“報告前輩,想問一下什麼時候才能愚公移山?”
祁繹放學已經把桌子上的書撤了,隻是秋嘉年火急火燎地去騎自行車攔人,沒看到而已。但祁繹不想說出口,因為這人求和的時候也不忘壓他一頭,嘴裡的估計是字面意義上的愚公。祁繹打死不認,揚着下巴瞅着秋嘉年,兩個笑窩肆意又張揚:“追上我再說吧。”
秋嘉年還沒反應過來,祁繹從六層台階的扶手旁邊輕盈地躍了下去,像隻小鹿一樣掠過秋嘉年旁邊,頭也不回地跑遠了。秋嘉年攔了個寂寞,無奈地笑着騎車去追,祁繹沒有跑多快,他也沒有騎多快,少年穿着藍白校服,迎着落日奔跑,餘晖将金紅的顔色畫滿了全身,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自由而歡暢的。
秋嘉年忍不住看得發愣,又擡腳蹬着車蹬子追上,陽光傾斜灑下,樹枝沙沙作響,迎風送來溫暖幹燥的青葉的氣息。車鈴丁零作響,他們向前方奔跑,将風甩在身後,就這樣無憂無慮地路過這嘉年錦時,留下細長輕巧的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