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丹青道:“小老虎不會害我的,他是我養大的,他從來沒害過我。”
“你不懂,丹青。”賀隐語氣輕柔,眼神掃想少年,又忽地一沉,厲聲道:“陸照,現在跟我回去認罪,這裡尚能保得安甯,否則,天閣追查到此,此處所有生靈,都要遭你的連累。”
陸照現出原形,巨大的老虎低着頭,來回踱步,神色陰鸷,死死地盯着賀隐,聲音也陰測測地說道:“當年就是你殺了鹿老大,是你親手剖了鹿老大的妖丹,這些年,也是你将我鎖在那深不見底的地獄,賀隐,你帶天閣的人來這裡了是嗎?”
陰冷冷的笑,忽然一聲暴喝:“你早就帶了他們來!!”
随之而起,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天空一瞬間聚滿了烏雲,轟隆隆雷聲直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陸照嘶吼一聲撲向賀隐,賀丹青轉身要攔小老虎,雙目忽然被一道極光刺痛。
“丹青!”
賀隐緊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賀丹青要往小老虎身上撲,卻被賀隐拽住,一道紅影從頭蓋下,身子被賀隐死死箍住,動彈不得。
隻聽外面雷聲轟鳴,持續了好一會,便聽見賀隐清朗的聲音在喊:“虎妖死罪,餘者無辜,求神使開恩,饒之一命!”
頭頂傳來一聲極具威懾的女音:“三日之内,回來複命。”
賀隐道:“是!”
雷聲驟然消停,環住賀丹青的手當即一松,賀丹青渾身顫抖,扯着頭上的紅布,奮力扯掉,擡頭去看,方圓百裡的生靈全都從睡中蘇醒,往此處狂奔,而眼前,方才小老虎撲來的位置,有一個巨大的黑坑,黑坑之中,除了一股風吹來的焦糊味,什麼都沒有。
“小老虎!小老虎!”賀丹青走進坑中大聲喊,沒有回應。
賀隐從身後走近,一把将賀丹青攬入懷中,賀丹青倏地奮力掙紮,将賀隐狠狠推開,道:“剛才你在和誰說話?你把誰帶來了?是你天閣的人,是從前抓小老虎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丹青,你聽我說。”賀隐正要開口,被賀丹青打斷。
剛才,賀隐本想蒙住賀丹青的雙眼,隻是天雷下劈的速度太快了,他晚了一步,賀丹青清楚地看到,那一道雷劈下,陸照連身帶魂,灰飛煙滅。
可是,從前的賀丹青隻見過其他生靈肉身的死亡,還不曾感受過靈魂的消滅,是以,當他察覺到小老虎死了,卻沒有小老虎的魂魄被他感受到時,他一時不知小老虎究竟有沒有真的死。
賀丹青怒斥道:“我的小老虎呢?你們又把他抓走了?把他給我還回來!把我的小老虎給我還回來。”
賀隐沒底氣的說:“他殺了很多人。”
賀丹青質問道:“你是不是殺了很多妖!”
賀隐無奈地點了點頭:“是,在外面,人與妖就是不問善惡、互相殘殺,所以我才告訴你,不要去人間。”
賀丹青緊張極了:“那他們把小老虎抓去就是要殺了小老虎!我……”
身體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害怕,恐懼,方才天雷劈下帶來的餘威仿佛還在,壓得賀丹青喘不過氣來。
天雷是萬物的克星,更是妖物最恐懼的東西,賀丹青害怕打雷,從前打雷的時候,所有的動物都會聚攏在他的枝丫下,他會張開羽翼,包裹住此處所有的生靈,而自己,則會躲到最深最深的根系處,逃避雷聲,雷響。
但是剛剛,那道天雷就在他眼前。
賀丹青就要跑,被賀隐一把拽住手腕,扯了回來,賀丹青厲聲道:“我要去救他!”
賀隐道:“他已經死了。”
賀丹青一愣。
賀隐道:“對不起……”
賀丹青怒火中燒,卻又被賀隐死死扯着手腕不能離開,隻得将怒氣盡數發洩在賀隐身上,對着賀隐拳打腳踢,用盡全力,隐約間,好像有股更大的焦糊味傳來,乍一看,賀隐的臉色變得極為蒼白,額頭早已布滿細密的冷汗。
賀丹青察覺不對,發現賀隐的氣竟然也在變弱,又是一愣,賀隐強撐的眼皮一閉,栽倒在賀丹青身上,賀丹青順勢抱住他,雙手卻摸到一片難以言喻的手感,才知道,賀隐的後背一片焦黑,血肉模糊。
受傷了?好嚴重的傷。
“賀隐!”賀丹青抱緊他,捏住自己的果子,擠出汁滴進賀隐嘴裡,隻是滴了一會,汁水卻又從賀隐嘴邊流了出來,賀丹青着急道:“你把我的果子吃了,吃了就好啦!”
賀隐卻早已暈了過去,不會說話、不會動,更不會吃什麼東西。
賀丹青怎麼也喂不進去汁水,眼看着賀隐的氣息再變弱,急得大哭起來,這時又一聲高呼傳來:“小賀!”
仰頭一看,古月騎雲飛來,直奔賀隐面前,扶着賀隐到樹邊坐下,用法力使賀隐吞下汁水,這才問道:“發生了何事?”
賀丹青焦急之下,磕磕絆絆地說了,古月歎了一口氣,須臾,道:“你恨他麼?”
賀丹青不知道,怎樣才是恨?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很生氣,很生氣,氣得身體裡熱熱的,像是要着火一樣。他道:“他騙了我!”
古月道:“天閣對妖從不留情,方才那道天雷,劈的不是那虎妖一人,而是你們整座山頭,賀隐身上本就有傷,又要護住你與山中生靈,身上承載了絕大部分天雷,這幾十年都别想好全乎。”
賀丹青還是道:“他騙了我!”
賀隐身上的氣息逐漸穩定了,他蒼白的臉漸漸紅了起來,變得特别滾燙,賀丹青摸了摸他的臉,非常暖和,可是賀隐卻忽然顫了顫,偏過頭去,嘴唇發抖,口中喃喃地說道:“冷……”
賀隐像是醒了,又像是沒醒,眼睛微微睜了一睜,掃過眼前的兩人,身子忽然往賀丹青那邊傾了傾,頭跌進了賀丹青懷中。
賀丹青道:“你醒啦?你很熱啊,哪裡冷?”
古月道:“是冷。”
賀丹青道:“他是很厲害的修士,冷熱都不怕。”
古月道:“這不同,他受了傷,不一樣了。”
又道:“凡人就是這樣,強的時候很強,脆弱的時候也很脆弱。”
賀丹青道:“那怎麼辦?”
“罷了。”古月又搖搖頭,忽然現出原形,乃是一隻比小老虎還要巨大的紅狐,狐狸卧在賀丹青本體下,撿了個舒服的姿勢,道:“到我肚皮上來,暖和地睡一覺便好啦。”
賀丹青便抱着賀隐躺上去,賀隐怕冷便一直往他懷中鑽,他也抱着賀隐,豈料賀隐還是喊冷,賀丹青問道:“怎麼辦?”
古月正要将尾巴也覆上來,忽然,一群小妖怪不知從哪方竄了出來,一個大喊道:“我的毛多!”、一個大喊道:“我的毛長!”、還有一群喊:“我來!”、我也來!”……
随後,便一群小妖怪全都聚在了一起,古月氣急,道:“我的毛啊,都給我下去!”早知道這裡有這麼多妖怪願意,還要他犧牲自己的肚子做什麼?
沒有人聽,一群妖怪沒有分寸地擠在一起,賀丹青抱緊賀隐,耳邊聽着賀隐怦怦的心跳,身邊滿聚着自己喜愛的生靈們,詫異地,竟然有了一絲從未有過的睡意,和賀隐依偎在一起,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古月極是讨厭有誰觸碰自己的皮毛,嫌棄了好一通,怎麼也驅趕不下身上的小妖怪,認命地翻了一個生無可戀的白眼,尾巴一蓋,将所有小動物盡數遮住。
睡了。
不知過去多久,忽然天上掉下許多水點子,下雨了,小妖怪們被雨水冷醒,翻來覆去地蠕動,有些不安,賀丹青便施展自己的枝丫,遮住頭頂的天空,所有的枝丫都往這邊傾斜,将所有人遮住,雨點沒了,天一下便黑了,賀丹青想重新抱緊賀隐,卻不知何時,已是被賀隐緊緊摟着,摟在賀隐懷裡。
仰頭一望,賀隐雙手又是一緊,頭低下來,貼住他的臉,臉上還是有水,他聲音很輕,嘴唇貼在賀丹青耳邊,小聲地說:“有些熱了。”
賀丹青腦中閃過一個他已好了的念頭,又不确定,問道:“那怎麼辦?”覺得冷要熱一熱,覺得熱,莫非就要冷一冷?
賀隐問道:“是我的小丹青,熱了。”
賀丹青不解其意,他并不曾感覺到熱,對他而言,世上沒有冷與熱,再冷也不覺得冷,再熱也不覺得熱,一直如此。
他道:“我不熱。”又道:“你好了。”
說着就要從賀隐懷中鑽出,賀隐雙臂一緊,忽地,頭頂傳來一聲透亮的嬰兒啼哭聲,賀隐、賀丹青紛紛仰頭,伸展的枝丫垂下,将一隻鳥巢送到兩人面前,賀丹青接過,望着裡面的孩子。
賀隐眉頭一緊,道:“半妖。”伸手便要去抱裡面的孩子,賀丹青當即擡手一擋,将孩子攬入自己懷中,賀隐的手僵在空中,旋即,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仿似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将手放在了賀丹青頭頂。
揉了揉,道:“丹青,不要再去人間了。”
賀丹青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道:“你也不要再來了。”
山中還籠罩着一股燒焦的味道,不知情的妖怪們睡得正香,賀隐沒有回答,飄然離去。
從此以後十八年,這裡再也沒有人來過。
小老虎的孩子已長得和小老虎一般大,比小老虎還要頑皮,幼時精力不足,隻在三、五座山間奔騰,漸漸長大,想去的地方越來越遠,這天,他忽然問起賀丹青:“丹青,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
賀丹青道:“人間。”
他攀上賀丹青的本體,站在最高點往外望,群山層巒疊嶂,一眼望不到邊際,忽地,他臉上咧開嘴明媚一笑,道:“我要去人間。”
賀丹青道:“不要去,人間不好玩。”
他又問:“沒去玩過,怎麼知道好不好玩?”
自他長大之後,便什麼東西都想要,要一座山、要一條河,到要所有山、要所有河,雖然這山與河本也沒有主人,誰都能去,誰也不能阻止,何必要一句屬于誰?但他偏要山中所有生靈都口頭上承認一句,這些全是他的,這才開心,到最後,又看上了賀丹青“大王”的頭銜,而今,這裡盡是他的領土,妖怪大王也是他,他要率領妖衆啦。
他哼哼兩聲,三兩下從樹上翻下,利落跳到賀丹青面前,伸手撩了撩眼前一縷碎發,道:“丹青,我們一起去。”
賀丹青從來沒有拒絕過他任何,因此,他氣勢洶洶、已完全陷入到擴大自己領土的喜悅之中,豈料這回,賀丹青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不去。”
賀丹青道:“我不去人間,你也不要去。”
他不服:“為何?我是人,本就該生活在人間,豈能連人間是何模樣都不知道?”
說罷,又道:“哦,我知道,外面的凡人都很壞,你和我說過的,為爹爹是被凡人殺的,哼,我陸小虎怕麼?我可是這裡的大王,這裡的妖怪都得聽我的,我知道怎樣要别人聽話,到時候,外面的凡人也會聽我的,我叫他們不許殺妖,到那時,你就再也不用擔心啦。”
陸小虎是賀丹青給他取的名字,賀隐曾叫小老虎為陸照,他當姓陸,賀丹青并不知如何給人取名,想着他是小老虎的孩子,便叫小虎了。
賀丹青還要拒絕,陸小虎又嘻嘻哈哈地攬着賀丹青的肩膀笑,邊笑邊道:“好啦丹青,你最好啦,你說要我不去,那我便不去啦。”
然而,這個陸小虎卻一點也沒有小老虎的聽話,自小到大不知騙了賀丹青多少回,每次欺騙完,又能強詞奪理為自己狡辯,理直氣壯地讓賀丹青懷疑難道是自己有問題?
賀丹青道:“這次你一定不許去。”
陸小虎道:“好啦好啦,我不去啦,我去了誰陪你玩呀。”
賀丹青見他笑得可愛,一臉純真,次次都信他的鬼話,這次也信了,信了,就又被騙了。
剛入夜,賀丹青就覺得陸小虎的氣息淡了許多,還在越來越淡,他尋着氣味找過去,找到的卻不是陸小虎,而是陸小虎一身汗涔涔的衣服,堆放在一個小土坑中,周邊結了一個小法陣,将他的氣聚在坑中,叫賀丹青以為他還在,實際上,他怕是早就離開,甚至已經到了人間。
賀丹青心中警鈴大作,一腳踹了陣法,終于聞到陸小虎真正的味道,一路追蹤而去,他察覺到陸小虎已走出很遠,不過氣味沒有逐漸消失,他越追,聞到的氣味越重,說明陸小虎停了下來。
入夜了,他該困了。
賀丹青這樣想,追啊追的,追出不知多遠,早已離開了屬于他的地界,荒山野嶺中,忽見眼前有火光,心想陸小虎最愛在晚上玩火了,心中一喜,快速越過草叢,隻見一個灰色的背影坐在火堆前,後背對着他,手裡拿着一根棍子正在撥弄火星。
雖然身形與陸小虎毫無相似,可是此處隻有陸小虎的氣息,且就在這人身上,賀丹青沒有多想,大叫一聲“陸小虎”,便上前抱住了他。
這一抱就發現,抱錯了,這身形硬朗健碩,穿着薄薄的灰布麻衣,稍一用力便能摸到肌肉紋理,非常清晰,絕不是陸小虎。
眼神望向前,發現陸小虎躺在這人的正前方,睡得迷迷瞪瞪,聽到他這樣大叫,隻是翻了個身,繼續睡了過去。
那這人是誰?
賀丹青正要去看,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扯,賀丹青整個人從這人肩頭翻過,落到他的懷中,被他雙手接住,自然地攬在懷中。
他道:“好久不見,小丹青。”
賀丹青瞪大眼睛,極其不可置信,内心的喜悅直沖天靈蓋,激動地從他懷中躍起,奮力一撲,賀隐被撲倒在地,雙手還抓着他的腰,将他輕輕托起。
賀隐輕輕地笑,嘴上說着:“小心。”
“賀隐!你回來啦!”賀丹青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小心,兩手撐在賀隐腦袋兩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賀隐看,又是欣喜又是好奇,低頭在賀隐臉上、脖頸聞了聞,問道:“可為何我聞不到你的味道?”
賀隐松開賀丹青的腰,一手攬住賀丹青腰,一手則伸向賀丹青後頸,輕輕一按,将賀丹青按入自己懷中,問道:“想我了麼?”
賀丹青耳朵貼着賀隐的胸膛,聽到熟悉的有些急促的心跳聲,道:“我想的。”
又道:“我當時不是要趕你走,我隻是不想要别的人來這裡,可我想要你回來,我隻想要你回來。”
賀隐問道:“當真?”
賀丹青點頭:“當真!”
賀隐又笑了,起身,扶着賀丹青也坐起來,道:“我不走了,丹青,我們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