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側身斜靠在包廂柱子後的牆壁上,借助柱子和帽檐盡可能多的遮擋住臉部。他低頭看向一層的正廳結伴簇擁在一起的人群,此時無比希望自己也可以走向他們,而不是躲在高處的獨立包廂裡。他也想站在人群中,像其他人一樣開展一段普通的對話,他想聽别人都在談論什麼,對這部劇的評價又是怎樣的。
随着人流的湧動,他的目光轉向大廳的入口處—他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Lily。隻見她一頭純金色的長發披散在胸前,黑色蕾絲長裙随着她的步伐不停擺動。她手裡托着兩個玻璃杯,時不時低頭查看手中端着的飲品,避免液體溢出。姣好的面部輪廓在劇院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立體。
Michael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卻很快虛焦,不知在想些什麼。等他回過神,女孩的身影已經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他向前探了探身,眼神在人群中仔細搜索了一番,才重新鎖定在女孩身上。
他看到有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孩離她很近,将她半包圍住。隻見其中一個低着頭,似乎正在跟她說着什麼。她的金色卷發遮住了半邊臉,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她嘴角上揚到恰到好處的弧度。莫名的,他察覺到她似乎有些不耐煩。
這麼想着,隻見她突然擡頭向他的方向直直看去。她的眼神也在與他的相交的一瞬間變得柔和,嘴角的弧度明顯大了些。
随即,她轉頭說了一句什麼,其他三人也同時向他的方向看去。Michael下意識的往柱子後面靠了靠,避開他們的視線。幾人在短暫的交流後沒有再多說什麼,很快就與女孩分開,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Here,”不多時,包廂的門被重新推開,女孩走到他的身邊,将手裡的其中一杯飲品遞給了他,“沒什麼創意的G&T。”
他接過,道了謝,随意地開口問道,“剛剛你遇到認識的人了嗎?”他喝了一口清涼的G&T,酒精淡淡的苦澀混着檸檬香溢滿整個口腔。
“沒有,”她咬着吸管,揚了揚眉,“遇到一群小孩子,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他對她稱呼他們為“小孩子”不置可否,“他們看起來想要你的電話。”
“Well,”她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他們要我的電話做什麼,一般這種時候我都說我是同性戀…”她頓了頓,笑得有些狡黠,“但是今天這個借口有點蹩腳了,我就說我男朋友在等我。”說完,她眨了眨眼,明媚的眼眸看起來溫暖而美好,漂亮極了。
他咬了咬唇,清澈的眼睛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幾秒後,他也笑了起來,“你為什麼…”
她沒聽清,向他湊近了些,問道,“什麼?”
沒等他來得及重複,劇院的燈重新暗了下來,他們的對話也不了了之。
下半場的劇情與上半場的有近乎割裂式的逆轉。
之前烘托的緊張氣氛與鋪墊的種種矛盾都被逐一一化解。戒毒所原本劍弩拔張的氛圍也變得其樂融融。
Emma的症狀在緩解,她變得坦誠,不再偏執的追求極緻的美學和對一切的掌控感,她也學會信任且臣服于淩駕自己之上的力量,無論是對于治療體系還是上帝。
在Emma跪在地上進行她人生中第一次的祈禱時,Lily幾乎忍無可忍的湊到Michael身邊,小聲說道,“如果這部劇變成迪士尼式大結局我甯願現在就走出劇院。”
男人反倒看的很開心,他笑着回身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繼而将目光重新投向舞台。
“你來當我的母親,你是我的父親,你們這樣并排坐着,然後你來當我的哥哥。”舞台上,Emma正站在圍坐成一圈的戒毒所同伴中央,為她離開戒毒所之後的生活做演習。
“Emma,我建議你這次演習中需要談話的對象不超過兩個人,不如你先關注在你的父母身上。” 指導員打斷她的話,建議道。
她沒有理會指導員的話,而是堅決的拉着扮演她哥哥角色的同伴的手,說道,“我需要你站在我的身後一直拉着我的手。在你去世前,每次我害怕的時候你都會這樣一直拉着我的手。我需要你在此刻也在這裡,這樣拉着我的手。”
Lily聽到Michael倒吸了一口氣。
“Okay,”台上的女人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後,撥開眼前的發絲,說道,“我想對你們說,”她一隻手被身後站的人拉着,另一隻手在身側握成了拳,“母親,父親,”她停頓了幾秒,“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女兒。以前你們那些我不能的理解甚至感到憤怒的作為,現在我才意識到那是你們對我的愛。”她垂了垂頭,“我們從來沒有公開談過這件事,但是我的哥哥的葬禮,”她的聲音帶上了點哭腔,“我那天應該去的。我哥哥去世那段時間,我在你們的生活裡消失了,當時我應該陪在你們的身邊的,我真的很抱歉。”她哽咽着,“我想和你們說,我真的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從現在開始會改變,我會變成一個更好的女兒,我不會…”
她說到一半,突然拔高了聲音哭着喊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人打斷我?我跟我父母的對話不可能到現在都還沒有被打斷!”她吸了吸鼻子,擡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Emma,你不要預設對話的走向,也許這一次你的父母會認真聽你說。”
女人點了點頭,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道,“母親,父親,我前一段時間花了很大力氣讓自己變好,我想讓你們為我自豪。隻要我聽到你們親口說為我感到驕傲,我就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了,我就覺得我可以從今天起一直做一個稱職的女兒,承擔我在這個家庭裡的責任。我知道我哥哥死的那天,你們希望死的是我…”
“Emma,”扮演她母親的人此時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和你的父親都很愛你。”
女人有些拘謹的掙脫開她的懷抱,一邊哭一邊笑着說道,“我的母親從來不會說這些話!”
圍坐着的一圈人笑作一片。
在近乎可以稱作溫馨明快的環境中,Emma拿到了她戒毒成功的證書,證明她可以重新回歸正常的生活。隻見她穿着西裝舉着一紙證書,像是拿到了奧運金牌一般站在升起的台子上。她笑着,齊肩的金色短發在明亮的聚光燈下近乎發白。
此時,觀衆的喝彩聲和掌聲在此刻達到了巅峰,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謝幕的到來。Lily仰頭将手裡剩下的的小半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有些頭痛的說道,“這部劇上半場有多好結局就有多爛,這就像一部拿着HBO開頭去拼接迪士尼結局的産物…”
然而她的話音剛落,隻見舞台上燈光突然變暗、轉冷,布景也從戒毒所轉變成了一個看起來有些老舊擁擠的房間。
Emma此時插着腰,在堆滿了毛絨玩具的床邊站着。這時,上了年紀的一男一女從門外走了進來,年邁的女人看了房間正中站立的女孩一眼,“你讓我們上來想說什麼?”
“父親,母親,”她頓了頓,一隻手在背後下意識的收緊,像是在握着什麼,“你們坐在這裡,”她指着床,“我就是想和你們公開的談談。”她吸了吸鼻子,“這段時間我做了很大的改變,我也意識到了之前不能理解的你們對我的愛。我知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女兒,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你當然做了很多糟糕的事。你做什麼都半途而廢,小提琴學了三節課你就不學了,舞蹈學了半年你也不學了,甚至大學你都退學了四次!你讓我們失望透了!”年邁的女人打斷她的話,語氣裡滿是怒氣的說道。
Emma垂了垂眼,停頓了幾秒,像是在回憶她在戒毒所排練的情景一般,用平緩的語調繼續道,“我知道Sam去世的時候我應該在這裡的,我應該陪着你們…”她背在身後的一隻手的指尖相互摩挲着,“我知道你們希望死的那個是我。”
“Well,我們真的希望死的那個是你。”原本一直沉默的男人開口道。
不等他說完,女人的母親就搶先說道,“多少個夜晚,每次半夜門鈴響,我多麼希望敲門的人會傳達你的死訊。這樣我們就再也不用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再也不用關心你在哪裡。但是我們等來的是你哥哥的死訊,你知道我跟你的父親那段時間每天都在想什麼嗎?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該死的人明明是你,但是死去的卻是Sam?”
“我很抱歉,父親,母親。但是前一段時間,我進了我最大的努力去做了改變。從現在開始,我…”Emma的語氣依然平穩,情緒也相比之下顯得格外平靜。
“又是這樣,”年邁的女人搖了搖頭,“這次你又會幾天放棄?一天?兩天?還是半個星期?”
“Well,”男人站起身,“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快到飯點了,附近新開了一家飯館,我去點他們家的外賣。”說着,他沒有再理會房間裡的兩個女人,徑直走向門口,推門而去。
“母親,”Emma在女人的身邊坐了下來,“這次真的不一樣,我這次真的會改變。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能看到我做了多少,這個過程有多難。我希望我能夠聽到你說你為我自豪,母親。如果我能聽到你這麼說,我想我就可以堅持下去。”
在她說到一半的時候,她身旁的女人就開始笑,随着她的話音落下,女人的肩膀的抖動越發明顯,笑聲也再也藏不住。
“你在笑什麼,母親?”Emma看起來困惑極了。
“哈哈哈,讓我猜猜,你又是在演誰?”女人諷刺的看向她,“這又是你新編造的人格設定?”
“什麼?不是…”
“這最好是,要知道,你本來的性格真的無聊透了。你就像根本不存在的一團空氣,oh,比這個更糟。你知道我很讨厭你原本的性格。事實上,沒有人喜歡和你做朋友。”年邁的女人張開手掌,在身前比劃着,“你記得嗎?最開始,就是因為沒有人喜歡和你玩,你才開始扮演不同的人格的,不是嗎?”女人頓了頓,“你稱為朋友的那些人,不都是被你一個又一個演出來的人格吸引?”
她拍了拍女孩的肩,“你新編造的人格和你本身一樣讨厭。你看,你說你覺得對不起我和你父親,但是整個對話一直都是關于你的。我們真的煩透了你隻關注你自己,你說你經曆了這些、那些,你有多艱難。”她搖了搖頭,“你還想聽我說為你驕傲?想都不要想。你永遠沉浸在你的世界裡,你對我跟你父親承受的痛苦一無所知。”她譏諷的笑出聲,“在經曆了這麼多事後,你還期待回到一個溫暖的家嗎?這是你回來的原因嗎?”
“恰恰相反,”年輕的女人似乎也終于忍無可忍,她出聲道,“這一切,所有的名詞,”她說到“nouns”一詞時手指比作引号狀,“這裡,這間房間裡的一切事物,你,都是最危險的讓我成瘾的源頭。”她将眼前的碎發别到耳後,插着腰在房間來回踱步道,“我就是覺得,如果我回到這裡都能夠保持清醒,我就可以永遠戒毒。”
“你想在這裡待多久都可以。”年邁的女人聳了聳肩,“你讓我之前收起來的東西我都放在你的床下了。”
年輕的女人聽到這裡瞪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問道,“什麼東西?”
“所有你的那些藥片,還有你讓我收起來的一切。”
“我讓你扔掉它們!”一直看起來很鎮定的年輕女人此刻拔高了音調,她雙手從兩側抓着頭發,看起來幾乎在崩潰的邊緣。
“我不會再管你了Lexie,怎麼處理它們是你的事,跟我無關。”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獨留年輕的女人愣在原地,眼神直直的看向床的方向,似乎要将床闆盯出一個洞來。
“Lexie?”Michael回身看向Lily,作着口型問道。而Lily此刻撐着額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舞台,眼神裡的疑問快要凝為實質,并沒有對男人的問話作出反應。
半晌後,舞台上的女人像是終于回過神,她緩緩彎曲膝蓋,跪坐在地上,随即,她探頭看向床下,從裡面拉出一個碩大的塑料盒。
她顫抖着雙手打開蓋子,在看清裡面都有什麼之後,不敢置信的用手捂住嘴。随後,她重新站了起來,将盒子搬到床上,捂着臉,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
燈光逐漸變暗,直到女人的身影被黑暗徹底吞噬。
突然,一道聚光燈從上而下打在了女人的身上,将她籠罩其中。隻見她仰着頭,穿着一身新換的衣服,眼神迷離的盯着前方,喃喃自語道,“你聽過白鴿唱歌嗎?那旋律毛骨悚然的熟悉,語句又如詩一般美好。”她的聲音逐漸變大,“我要在藝術裡活着,我不再是我自己,所以一切都不再重要,我是詩人!”
她轉頭看向身旁的一團空氣,認真的仿佛在看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我是Lexie,我是演員,不,我是海鷗。”
随着她的話音落下,燈光徹底熄滅。
寂靜。
整個劇院在安靜了足足半分鐘後,不知從哪裡零零星星響起了掌聲。随之而來的是其他人如夢方醒後帶來的如潮水一般的掌聲和呐喊。
燈光重新亮起,一衆演員重新回到舞台上,揚着微笑鞠躬謝幕。
Michael的掌聲尤其響亮,他的眼神晶亮,時不時發出清脆的歡呼聲。
“這太精彩了,這是我今年,不,近兩年看過的最精彩的一部戲劇之一!”男人緊盯着舞台上的演員,頭也不回的驚歎道。
他不知疲倦般的鼓着掌,在目送所有演員都下台後,才又重新開口,“最後一幕的燈光設計太棒了,主演擡頭的角度和光配合着放大了她的神情,還有她的台詞和停頓,太完美了。”說着,他回身,沒想到卻看到滿臉淚水的女孩。
察覺到他的注視,她有些窘迫的擦着眼淚,用帶着鼻音的聲音說道,“我覺得我就像一台機器,完全被你們這些藝術家控制,你們讓我哭我就哭,你們讓我笑我就笑。”她半開玩笑地說着。她本想笑幾聲,卻沒想到笑聲在年輕的歌星仿佛感同身受般難過的眼神中又轉成了哭腔。
“Ohhhh,”Michael将女孩攬在懷裡,輕撫她的後背,“沒事的Lily,”他輕聲安撫道,“沒事的。”他揉了揉女孩腦後的頭發,“看到你哭我都想哭了。”
她将頭埋在男人的肩膀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她不自覺的收緊了環繞着他的雙臂,感受着男人放在自己腦後的手傳遞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如果你不做明星,我知道你還可以做什麼了,”她将額頭抵着他的肩膀,在他的懷中深吸了一口氣後,才緩緩離開他溫暖的懷抱。
因為她起身的動作,他的手從她的後腦滑到她的大臂上,兩人的雙膝仍舊緊挨在一起。
“Hmmm?”他低下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孩,甚至能從她閃着淚光的藍色眼眸裡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凝視着女孩過分精緻的面龐,放在她手臂上的手不自覺的将她向自己拉近。
這時,女孩像是突然回過神一般身體後仰,将他們之間的距離重新拉大。她清了清嗓子,“我說我知道你還可以做什麼了,如果哪一天你決定不做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