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免不叫人起疑,她在控制北國朝政。
“你要他活?”燕甯神色斂着一絲不悅與掙紮,仿佛在内心深處,兩個靈魂正進行激烈較量。
阮舒窈很清楚,此時燕甯所指的他,不是淮洀,而是沈毅之。
要沈毅之活,意思是要燕甯死。
她亦不想這樣。
哪怕現在的燕甯,與長公主串通一氣。
“回答。”燕甯逼問。
看燕甯神情實在經不起更多刺激,她正要寬慰時,燕甯指間玉扳指啪的拍碎在案台上,喉間鐵鏽味混着潮氣,沉聲道:“傳寡人令,速速處決異族細作,殺無赦。”
“不準。”
所有人都被這聲不準驚住。
緊急出動的内侍堪堪停住,心神搖擺之際,朝臣中有人嗆了句,“違抗皇命,是要造反了不成?”
造反?
内侍禁衛反應倒快,眨眼功夫皆擺出誓死護駕的姿态。
燕甯睨向衆人,眼尾橫生幾許戾氣:“退下。”
禁衛刀鋒尚未及歸鞘,迅速散開。
燕甯幽幽打量她,“舒窈。”
這聲輕喚讓阮舒窈後脊竄起細微的麻。
“到寡人身邊來。”
于是朝臣看着神女一步步登上九階鎏金螭首台,她款款壓低身子,跪坐君王膝邊。
這般溫順模樣襯得她愈發動人妩媚。
“聖上恕罪,舒窈一時情急,不過是想要救人。”
她為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服軟。
燕甯口中鏽味更濃,薄唇扯出譏诮弧度:“好得很……”
緩緩湊近她耳畔,用隻夠她能聽見的聲音問:“你究竟是想救人,還是想弑君?”
阮舒窈呼吸一滞:“聖上何時變得這般瘋魔?”
她記得從前的燕甯,總是一派冷沉。
“瘋魔?”燕甯氣極反笑:“寡人要他死,誰也攔不住。”
眼看殺無赦的聖令要傳出皇宮。
阮舒窈微微張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使她下意識與燕甯拉開距離。
燕甯攬住她後脖頸,不許她退縮。
驚慌之下含在她唇齒間的字眼蹦了出來,“毅之哥哥……”
朝臣們隻看到神女雲鬓微亂地倚在君王膝頭。
“阿姊說得不錯……”燕甯眼瞳微縮,灼啞嗓音仿佛被一股無形力量吞噬,逐漸模糊的意識裡聽到樂華嘲笑他:“這個女人一直都在利用你。”
“慣會哄騙你,如今礙着她的事了,便開始厭棄你,甚至想要謀害你。”
“阿甯,别再相信她了。”
所有意識沉入無盡黑暗,而此同時,紫檀案上的銅漏恰巧發出金石相撞之聲,最後一粒銅珠墜入未時格。
像是一下子失去所有支撐,燕甯倒入她懷中。
大殿瞬時靜得隻能聽見銅漏的滴答聲。
面面相觑的大臣試探着喚了幾聲:“聖上?”
“聖上?”
“聖上怎麼了?
“神女?”
很快一個個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唉聲歎氣,摩拳擦掌,跺腳捶胸,并且眼睜睜看着神女淡染丹蔻的指尖懸在聖上眉心,絲絲縷縷真氣灌入他五識。
“你在對聖上做什麼?”
諸多質疑洪水猛獸般轉向她。
“快傳禦醫……”
“去請巫師大祭司……”
大殿嘩然一片。
阮舒窈看着懷中人蒼白的俊臉,并指凝注真氣順着燕甯眉心遊至天靈命門。
數位朝臣撲跪在地,不知是腦袋還是笏闆砰砰砸出脆響,“聖上龍體關乎社稷,豈可……”
阮舒窈對此置若罔聞。
殿外傳來青銅杖杵地之聲,巫師大祭司到。
來人還未入殿,聖上眉宇微蹙地睜開雙眼,那雙冷冽孤傲的鳳目此刻泛起恬淡流光,隔着山霧似的望過來,與阮舒窈四目相對時,眼尾殘留的戾氣已消散得無痕無迹。
“阮阮……”
“聖上。”阮舒窈打斷他,借着扶他手臂的動作,指腹略微重力,“你感覺怎麼樣?”
他神态自然地坐回龍椅,端出燕甯慣有的疏離模樣。
“寡人,無礙。”清朗音色刻意壓得低沉。
正要上前的大祭司原地立住,蒼濁眼瞳虛掩一絲驚疑。
台階下呼出細微舒氣聲,幾位撲跪的朝臣争先高呼吾皇萬福。
先前質疑過阮舒窈的朝臣并未完全打消顧慮,及時對大祭司求助,“聖上風華正茂,今日朝會驟然昏厥,老臣惶恐至極。内經言‘上工治未病’,太醫院脈案亦從未提及過聖上隐疾,方才神女出手,顯是知曉内情--”
枯槁手指微顫着攥緊笏闆邊緣:“傳聞三百年前,有妖妃以海螺珠惑主,彼時亦是太巫燃骨破瘴,老臣鬥膽,請大祭司——”
“咚咚。”青銅杖重重杵地的響動打斷幾人,大祭司噘嘴道:“諸公慎言!”
三百年前的史實早被纂改得滿目前非,渤澤聖女與十八皇子燕沂岚的故事便是這些人口中妖妃以海螺珠惑主的原型,傳聞海螺珠可以控制他人,最終導緻燕沂岚患上瘋症,此時提及此事,顯然是想把暗箭指向阮舒窈。
不想大祭司并未接茬。
“若無他事,退朝罷!”沈毅之下意識遮住僵硬發顫的手指,織金龍袍裡似有千根銀針遊走,這具身體在抗拒他的魂魄。
“啟禀聖上,是否令衍神兵速斬異族細作,以絕後患?”
階下朝臣官服上的獸鶴祥紋在眼前浮動,沈毅之腦袋劇痛看不真切。
一縷真氣蛛絲般纏上他手腕,沈毅之擡眸正撞上阮舒窈關切的眸光,他心神稍定,“此事容後再議。”
他從阮舒窈細微的神色中看到贊同,大緻清楚該如何處置。
朝臣驚愕,顯然對聖上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意外,說好的要他死,誰也攔不住呢?
衆人啞口半響,陳情道:“啟禀聖上,此事關乎社稷安危,還請聖上就地格殺。”
“海-魚-”沈毅之不受控制呢喃出這個陌生詞彙,同時一股腥甜湧上喉頭。
燕甯的魂魄在掙紮。
這個認知讓他後背滲出冷汗,他猛地攥住龍椅螭首,陰鸷眼神看向說話的朝臣:“傳寡人口谕,赦免他們。”
阮舒窈扶沈毅之踉跄離去,餘下朝臣不得不就此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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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台,第九層。
“所以大祭司早就知曉,聖上患失魂症之事?”阮舒窈面向老者。
她身後一片寒月清輝,檐角銅鈴在夜風中發出碎玉般的聲響。
“五年前,邕淵之戰,老朽在屍骸中救回皇子殿下,後來,殿下讓老朽探查他的過去。”
故而對皇子的過去有過一段時間的研究,但今日請阮舒窈上星雲台是有更重要的事。
“紫微帝星生出雙影,乃大兇之兆,必隕其一,那時老朽就勸殿下,切莫去尋你。”大祭司指向一片星軌:“此為南鬥主星,代表的是神女您,老朽推演過無數次,無論哪一顆帝星暗去,南鬥主星都不會改變,也就是說,即使聖上不再是聖上,你依然會是皇後。”
觀星之事玄之又玄,阮舒窈看不懂。
大祭司幽深目光凝向她,從星象上來講,帝星生出雙影,說明帝星不止一顆,隻是一顆在明一顆在暗,也就是說,世上還有另一個人也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并且這個人與阮舒窈存在極深的淵源,極為信任她甚至是愛慕她。
大祭司調查過阮舒窈,她身邊除了聖上,完全找不出第二個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選,因為這個人一定要是皇家血脈。
世人皆知皇子乃九代單傳,是繼承皇位的唯一人選。
那個藏身暗處的皇室血脈,究竟在哪兒?
大祭司實在參不透,決定把突破口甩給阮舒窈。
“命運糾葛因你而起,隻有你能破此局。”
“……”
這可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阮舒窈蓦然想起在浮屠寺的那個夢。
她曾夢見燕甯死在瀛洲,提前跟燕甯說過此事,雖然瀛洲刺殺之事還是發生了,可燕甯并未真的死去,隻是沈毅之的神魂會突然出現而已。
她懷疑另一顆帝星暗影是沈毅之,但不敢表露。
大祭司纁色冕袍掃過青玉磚,似承受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重負,迫使他緩緩跪下身,叩首道:“老朽懇求神女,救聖上。”
“朝堂之上,老朽定會不遺餘力為神女周旋。”
這才是朝會上,大祭司為阮舒窈解圍的真正原由。
阮舒窈目前确不知如何破局,自然也無法答應他。
從星雲台下來後,她就一直在想,浮屠寺裡會不會有答案?
她定然要再去一次,和北國皇帝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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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紅宮牆外飄着細雪,朝會路上,刑部侍郎張軒與都察使吳青芳并肩,兩人不緊不慢地走在幾位老臣後頭,也不知是不是有心,反正能聽見老臣們的對話。
“聖上對那幾個異族細作,非但不予追究,竟還恩準他們住到境湖行宮。”身着華服的老臣目色狐疑。
另一老臣眉頭緊鎖:“此事确實蹊跷。”
華服老臣壓低聲音:“是那妖女對聖上施了什麼巫術不成?”
巫蠱之術,曆來為皇室所忌憚,若沈二小姐真有其能,那她的存在便是對皇權的莫大威脅。
張軒正要上前辯論,手腕被吳青芳拽住,彼此對視間,漢白玉階忽起騷動。
迎面而立的水師提督謝友亮手中匕首落在玉階上,驚得幾位老臣面色一變,沒敢再繼續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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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禦案上的奏折堆積成山。
奏折内容多數是彈劾阮舒窈與渤澤細作關系匪淺。
二嫁之身迷惑聖上,穢亂宮闱。
以權謀私收買金烏城,居心不良。
妄議朝政于理不合等等滔天罪行。
沈毅之指節泛白,咔嚓折斷手中禦筆,“海外強敵虎視眈眈,這群蠹東西倒有閑心編排你。”
一旦開春,冰雪消融,渤澤軍隊再無顧慮。
未等阮舒窈開口,水師提督謝友亮挺身而出,大喊冤屈:“啟禀聖上,神女對聖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鑒,還請聖上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