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像是趕着下班,把輸液器調得很快。
第一次挂點滴時時,許之蘅有點頭暈,偷偷把輸液器調慢了,沒過幾分鐘那護士走過來,一聲不吭地又調了回去。
許之蘅擡頭看看,沒再調了,後來也沒有。
診所的玻璃門就在離她兩三米遠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身邊座位裡滿臉不耐打着哈欠的男人,又看了看盯着電視看的認真的護士,猶豫了很久,最後什麼也沒有做,輕輕閉上了眼睛。
那時候容國盛還不放心她,怕她再跑,出門時總會派個人跟着她。
那三四瓶點滴下去,吊得她手腳冰涼,舌尖發苦。
在挂水的時間裡,她似乎想了很多事情。
她突然發了瘋一樣地想念她的家,她的父母和姐姐,她那個不向陽的小房間。
她好想回家。
可她又有家不敢回,後悔就像那些打進血管裡的藥水一樣,冰涼地在她身體裡遊走。
她好恨,恨自己的愚蠢懦弱恨到惡心。
可等她走出診所,面對車水馬龍的霓虹時。
那些思緒便偃旗息鼓,一瞬間就縮回了心底深處。
她走到這樣的境地,能怪誰呢?
她最怨自己。
*
天氣越來越冷,許之蘅的生活依舊如一潭平靜的水,一天又一天往前過。
但她依稀記得得知容國盛死訊那天是一月的月中,似乎是個回暖的好天氣。
那天生意很淡,她接的客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相普通,精壯。身上散發出一股臭雞蛋味,腥得讓人想吐。
許之蘅注意到了他那雙粗糙的手,還有指甲縫裡有沒清理幹淨的垢。
男人來去都快,死乞白賴地躺在她身上,呼喘呼喘地壓得她喘不過氣,緩過來之後穿上褲子丢下錢逃一樣地奪門而出。
許之蘅洗澡時,多摁了兩泵的沐浴露,卻仍覺得身上仍殘留着男人的腋臭。
房間裡全是那種味道,她不得不出去透氣。
青子靠在自己那間房旁的牆壁上打電話,許之蘅朝她點了下頭,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口去抽煙。
青子挂完電話走過來,說:“容國盛沒了。”
許之蘅抿着煙,一下沒反應過來:“嗯?”
“容國盛昨兒半夜酒駕回家出車禍了,被大卡撞老遠,人都從車裡飛出去了,說是救護車過去的時候,人躺在離車兩三米的地方沒氣了。”
青子啧了聲:“真慘,活該。”
許之蘅吐出一口煙,沉默着。
這種突兀的死訊,總讓人覺得不真實。
曾經她真的希望那些人不得好死,可當他們真的死去,她卻沒有絲毫的解氣。
許之蘅心靜如水地把小窗完全推開,沒有意外的欣喜和如釋重負,隻見天很藍,像一塊舒展的緞布,一朵白雲都舍不得點綴。
*
慶哥召了大家,大緻說了下事情經過,讓她們暫時都回家去,随後一臉沉沉地丢下一堆哄哄亂亂的女人就走了。
許之蘅沒見到青子,想她大概還在上鐘。
三個女人一台戲,更别說二十來個女人,整個房間裡就像菜市場一樣。
許之蘅站在角落裡,聽見幾個入行久的女人抽着煙怨聲載道地抱怨:“媽的,老子明天就要交房租了,還打算今天掙點呢……”
“我還不是,過兩天還得還信用卡,還要給家裡彙錢,愁死了。”
“唉,那以後怎麼說?這店估計不行了吧?換哪兒去呢……”
也看見幾個年輕的女孩子抱團在一起竊竊私語,臉上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
那個先前被剪斷頭發的小姑娘哭了又笑,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臉妝斑駁而模糊。
許之蘅望向她時,小姑娘也看過來,隻是幾秒鐘,倆人都沒什麼表情,彼此目光便錯開去。
許之蘅走了出去。
容國盛的死沒有給她們帶來任何感覺,甚至于青子下了鐘從房間裡拎包走出來,臉上都是興緻勃勃的,“下班咯,對了——我有點想吃火鍋了。”
*
在家等了幾天,慶哥通知下來,正常營業了,他把店盤接下來,人員都不變動。
許之蘅盯着短信看了會兒,打了個電話過去。
“我不打算幹了。”她說。
陳慶這人平常罵罵咧咧地慣了,這會兒倒是很沉默。
他靜了一會兒,說:“你過來小樓一趟。”
許之蘅去小樓時,他正坐在容國盛那間屋子裡抽煙。
“我知道你們不是自願的,容哥之前做事确實激烈些,怎麼說你們也做好幾年了,想留自己就留下了,我也不強抓着你。”
慶哥從抽屜裡摸出個u盤丢在坐上,“這給你,電腦文件夾裡的照片,我已經删掉了。”
許之蘅呼吸有一瞬間的滞停,手揣在口袋裡悄然握緊。
她盯着那個u盤,咽了咽發幹的嗓子,開口道:“還有小芸的。”
“不信我?”慶哥一臉疲憊地揉揉眉心,“那你自個兒找吧。”
*
許之蘅站在寒風中,盯着遠處一處光秃秃的樹杈平靜出神。
這是她在c市度過的第三個冬天了。
她的目光拉遠了些,望向遠處的天邊,腦袋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很荒誕的想法——
天空甚至還不如那些照片上的女孩子白得亮眼。
太多了,那個文件夾裡的照片真的太多了。
一路找下去,當時看得她頭昏眼花。
終于,許之蘅後知後覺的感到一陣反胃的惡心。
她忍不住蹲下身去,抱着雙膝打了個冷顫。
生活總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餘進被人給捅死了,容國盛被車給撞死了。
這大概叫做現世報,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許之蘅以為自己會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和輕松,也會覺得解恨,可什麼都沒有。
她的心情仍舊像沉在臭潭底下的一塊石頭,沉甸甸,見不到日光。
許之蘅沒再去店裡,她在家裡躺了幾天,開始收拾行李,翻箱倒櫃了很久發現——
她找不到家的鑰匙了。
許之蘅坐在一片狼藉的地闆上出神許久,最後随便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去了火車站。
買完票在候車時,她給青子打去電話:“我回家了。”
青子問她:“還回來嗎?”
“不回了。”
“要是回來的話給我打電話。”
許之蘅靜了兩秒,心中生出一股厭煩來,語氣沉下去:“不回了。”
“行,那你注意安全。”青子利落地挂了電話。
青子似乎永遠都是這樣的,現實而利索,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沒有拖泥帶水過,她甚至懶得假惺惺地說一些客套話。
許之蘅放下手機,低頭看着另一隻手裡捏着的那張車票,用指頭輕輕蹭了蹭票面,輕聲說:“不回了。”
車站喧嚣嘈雜,她的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到。
許之蘅恍惚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可是她買票時看了看身份證上的生日年份——
她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