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山月華洞,到——”
“句曲山玉晨觀,到——”
那重檐庑頂的宮殿端居九尺玉台,鬥拱炫彩,珠貝粉飾,十二金柱巍然矗立。從遠處望去,朱門洞開,明珠高懸,煌煌廳堂内,隐約可見無數身影分坐兩班,且仍不時有人進出。三人落在甬道盡頭,當即有侍從上前揖拜,喏喏低着頭聽憑吩咐。
“勞煩通報,我要見師父。”景衡略一推手。
侍從領命,躬身小步快走,到階下與一名弟子小聲交談;那弟子聽罷,朝這邊遙遙一拜,提起衣擺從側邊登上階梯,将話傳給另一名修士。後者颔首,避開正門,順着檐廊繞往殿宇後方。
須臾,一灰袍郎君懷抱拂塵向他們走來,觀其相貌正是程昭。安陵咋舌,在心底把白眼翻上了天,不過表面好歹忍住了,随青年一道拱手還禮。
程昭慈眉善目,樂呵呵揣着手:
“閣主抽不開身,讓老奴先來問少主有什麼要緊事。”
“有人偷用情蠱。”
“哎呦,這東西許久未曾見到了。”程昭似乎極為吃驚,“誰如此大膽,要下給誰?少主是否看清那人面貌?”
“不是我……還沒發生,隻是目擊了奸人私下謀劃。”
“奸人是誰?”
“首陽派的弟子。”
“唔,這可難辦了。”灰袍郎君搖頭,“假如下令搜查,那人大可在被抓前銷毀蠱蟲;即便拿到了證物,他一口咬定是自己養來解悶的,閣主又豈能強行定罪?況且……”
“況且什麼?”
“情蠱乃陰損之物,仙界曾集中銷毀過,流傳于世者甚少,會煉制者亦是寥寥,且那幾位均隐居避世,等閑是找不到的。而島上遺民,哪個不是當年身無長物從首陽山逃出來的,缺衣少食,全靠蓬萊一力收留救濟,如何有能力私藏蠱蟲?恐怕是别有用心之人蓄意栽贓吧!”
說到最後一句時,程昭漫不經心望了女孩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仿佛不知自己話中另有深意。安陵咯咯磨着後槽牙,深吸氣壓下心緒,裝作沒聽懂。
“長老,慎言。”景衡蹙眉。
“老奴侍奉閣主近千年,對他脾性略有所知,不過擅自揣度幾句罷了。少主如不信,權當老奴多嘴,不必放在心上。”
景衡眉頭緊鎖,虛握劍柄來回踱了幾圈,凝重道:
“依您之見,我該如何?”
“等。等當事者動手,人贓并獲抓現行。”
青年大惑:
“明知有險情,難道不該防範于未然?!”
“倘若及時察覺,蠱未發作,尚可化險為夷。”
“若發作了呢?”
“盡人事,聽天命。”程昭一甩拂塵,幽幽歎息,面容悲憫,“少主殚精竭慮,事雖不成,亦當無愧于心。”
景衡跌後兩步,神情錯愕,眼珠難以置信地輕顫。他凝固許久,眼神從震驚變為憤懑,眉梢染上愠色,嗓音低啞:
“我一向敬您是長輩……”
程昭再拜謝罪,躬身坦然道:
“正因少主待我親厚,幸蒙大恩,老奴才不得不冒死進逆耳之言。”
“少主仁德,有目共睹,然豈可拘泥于小節而舍棄大局?将此事宣揚出去,固然能震懾宵小。可此時打草驚蛇,将來當事者懈于防範,奸人趁其不備下手,抑或另擇他人為目标,又為之奈何?相反,如若當下按兵不動,雖使當事人以身涉險,但擒獲元兇可免除後顧之憂、還島内以安甯。此方為大義,而非婦人之仁,願少主深慮之!”
入耳的舞樂聲淡化,一片空寂中,景衡猶自怔愣,卻忽聽一道嗤笑。他下意識扭頭,見女孩兩手背于身後,眼簾半掀,睨着程昭:
“我以為長老年高德劭,侃侃而談必有卓見,沒想到諸多辯駁隻為推脫。不願就說不願,何必遮遮掩掩,倒失了贈飲绛珠酒的氣魄。”
程昭笑容可掬,轉對她一禮:
“前日是我禦下不嚴,略備薄酒,聊表歉意。不知仙子可還受用?”
“長老厚愛,沒齒難忘。”安陵咧咧嘴,順便舔一下尖牙,“可惜此事尚未圓滿。”
“請賜教。”
“那人對令牌不屑一顧,藐視少閣主威儀,長老不該給兄長一個交代?不如您老現在把酒拿出來,請兄長滿飲三碗,我在一旁做個見證,也好堵住悠悠衆口不許再提。”
灰袍郎君捋着胡須,和顔悅色:
“绛珠酒乃蓬萊珍寶,在下豈會随身攜帶?改日……”
“欸,正巧我有,師父今早剛賞下。”安陵微微一笑,從乾坤袋中摸出個小酒壇,“擇日不如撞日,這壇算我借您的,之後再還不遲。”
酒壇托在她掌中,封布紮緊,靈氣四溢,帶出淡淡酒香與绛珠果獨特的清甜氣息。此物甫一出現,程昭一頓,神情微變,撫摸胡須的手停了下來。女孩對此熟視無睹,伸手去解系口的紅繩,并且沖成康吆喝:
“先前喝茶的玉卮呢?那個深,讓長老奉上三杯方顯真誠。以兄長的酒量沒問題吧?”
她擡頭眨下眼睛,一努嘴,飛快瞟過遠處宮殿和懷中酒壇。景衡怔愣兩息,恍然會意,主動伸手去接。
“何須用杯?我——”
“且慢!”程昭突然打斷。
三人停下,一齊扭頭。隻見程昭腰闆壓到極低,恭謹垂首,半張臉遮在陰影中。可唯獨那雙眼睛,略微上揚時睑皮皺疊,像掩藏了彎刀的鞘,笑起來更是眯成一條縫,不見半點鋒芒。
“我遵閣主鈞令前來問候,現下須回殿複命,不宜久留。況且群仙宴期間,少主職責在身,豈能開懷暢飲?今日委實不巧,待事情結束,老奴定獻上甘醪給您賠罪,望少主體恤。”
他倏地單膝跪地,景衡一驚,忙上前将他扶起,口中連聲應好。前者順從起身,千恩萬謝,又分别向旁邊兩人拜過,躬身退後十餘步,拂袖離去。
等他走遠,安陵收起酒壇,毫不留情地譏笑:
“跑得挺快。”
成康扶着膝蓋長籲一聲:
“吓死我了,還以為你真要給少主灌绛珠酒。”
景衡本就心存愧疚,聽他這麼說,更是郁郁低頭,一副聽憑發落狀:
“其實喝下去也無妨。”
“哪有那種寶貝。”安陵用袖口擦着汗,“唬人的,是青梅酒。”
“啊?”
成康目瞪口呆,景衡也是一愣,可沉吟幾聲又不禁搖頭。
“不對,那個氣息的确是绛珠酒無疑。”
“捏爆了一顆绛珠果,在壇口抹上汁液,酒香一混,聞起來像罷了。但凡再感知仔細些就會露餡,可誰讓他做賊心虛呢。”
女孩嘿嘿一笑,攤開手掌,深紅色果子碎屑正黏膩糊在掌心。成康忍不住贊歎,拍手叫絕:
“虧你能想到!”
話鋒一轉,他接着憤憤不平:
“看來程昭分明知道這酒傷身,可他居然——這個老匹夫!”
“我啐上幾句不礙事,你可别罵順嘴了被抓到把柄。”
安陵拍掉殘渣,接過景衡遞來的手巾道一聲謝,再三保證洗淨後歸還,卻見青年面露慚色遲遲不敢開口,于是邊擦邊笑:
“這兒沒外人,兄長有話直說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景衡聲音發緊,茕茕鶴立,眼瞳空蒙,像是彌漫着缥缈的霧,“程昭長老……我印象裡他不是這樣無情的人。”
“無情?我看是無德才對。”
安陵嗤之以鼻,右手捏着巾帕一角,玩似的将綢面裹了兩圈。這句無心之言令青年越發消沉,攥着佩劍,一副無所适從的模樣。見狀,她咬一下唇,終究是于心不忍,便緩和語氣道:
“何必為這種人勞神?兄長今日也累了,還是先去休息吧,我就不多叨擾了。”
“你要走?”景衡這才舍得擡頭和她對視,似乎很詫異,“可情蠱還沒有解決。”
“我自己去辦。”
青年一怔,咽下險些脫口而出的話,頓了頓又問:
“我能幫你做什麼?”
“所有關于蠱蟲的書,類别也好,解法也罷,隻要兄長能拿到,盡管送至英華台。”
天光搖曳,日影婆娑,遠處巍峨殿宇泛着粼粼金光。安陵舒展下筋骨,輕哼一聲,傲然昂首道:
“他們不管的事,我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