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去嗎?”
“為何?”
“我……我在練習辟谷,是師叔你布置的功課。”
“你可以不吃,撐場面應個卯而已。”
看得見吃不着豈不是更痛苦嗎?!隻是回憶曾經嘗過的味道,幾個月才壓制的饞蟲又蠢蠢欲動起來,她趕忙止住胡思亂想,悄悄咽下津液,賠上幾分笑容:
“不然還是算了,我嘴笨,說不出什麼漂亮話。既然答應師叔閉門清修,該持之以恒才是,豈有半途而廢之理?”
“真不去?”
“是。”
“也罷,你心誠,當我沒來過。”
朔榕起身離開,安陵跟着下榻拱手送行。就在即将跨出門檻之時,女郎忽然轉身,帶着幾分戲谑揚起眉梢:
“上個月玄離來了封信,說是年節會在長安駐留幾日,不過沒提是否回山。”
安陵渾身一震,杏眼睜圓了,狠狠吞一口唾沫,抓得手中竹簡嘎嘣作響。朔榕輕哼一聲,揮手騰雲而去。
師父要回來了?
不不不,他信中沒這麼說。
但長安城和太白山僅相距三百裡。
是嗎,全是綿延起伏的大山,你想想自己能走多久?
可那是師父啊!師父多麼厲害,騰雲駕霧,來去自如,區區三百裡,隻要他願意……
隻要他願意。
她咀嚼一遍這句話,心頭微沉。
太白山巅終年覆雪,入冬後尤甚,心殿位置最高,風聲雪勢自然也最大。安陵試圖辟出條路,無奈鏟一次埋一次,遂作罷,改為仔細清掃殿宇内部,邊角縫隙亦不放過。縱使有溫房抵禦嚴寒,苗圃裡的草木也隻夠勉強活着,想要花卻是沒有。不得已,她對着院子裡的梅樹鞠了三躬,小心折下兩枝,将點綴好的青瓷瓶供上桌案。
到除夕這晚,安陵早早沐浴更衣,裹上從東暖閣烏樟木箱裡找出的鶴氅,把自己包成一個毛團,倚着正堂門前廊柱靜坐,視線緊盯上山這條路,偶爾又擡頭張望一下四周高空。
樹高林密,從這裡看不到山腰處的燈火,隻能想象骨殿裡如何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她不去,楚林肯定會消沉片刻,但開席後就會被菜肴轉移注意力,不必擔憂吃不飽;而他安頓好自己,楚姨就能安心。元君或許還是老樣子,吆喝完這個再去點那個,鎮着場子讓衆人不至于鬧翻天。
至于桌上飯菜,不是雞湯就是魚湯,挑最肥那隻煨上一天,掃完渣撇淨油,鮮而不膩,直接喝或者泡飯都是極好的。還有裹了糖色的豚骨,蘸着香料的肥羊,兩面焦黃的胡麻餅,熱騰騰端上桌,夾着老湯熬出來的菘菜豆腐……
腹部咕噜一聲,安陵回過神,掏出兩顆辟谷丹,抓了把雪送進嘴裡幹嚼。
還是想想師父吧。她輕歎,摩挲一下掌心的蛇形燈台。
玄離可能直接回心殿,也可能先去骨殿主持守歲宴;知曉她所作所為後或許會生氣,亦或許覺得别人借題發揮。若是前者,她搶先跪下磕頭乖乖認錯,師父是好人,應該不會太過苛責。若是後者,畢竟她也有不妥之處,該建的言得說到位,不能太明目張膽偏袒,于他聲名有礙。
什麼情形該說什麼話,安陵在腦海中反複推演,猶如沙盤行軍,你來我往,力求滴水不漏。她起身在檐下來踱步,口中振振有詞,腹稿拟了一篇又一篇,眼神則一個勁往天上瞟。月不知所蹤,星也稀疏得很,黯淡無光,在大片濃雲間散落着。踱了許久,心中憂慮不減反增,她坐回原處,雙手合十,暗暗祈禱在天上駕雲莫要失了方向……
某時某刻,抗不住倦意,頭一歪,靠在竹子上酣然入睡。
旦日清早,安陵猝然驚醒,望着潔淨無痕的雪地怔怔出神。片刻後,她起身抖抖壓了整晚的鶴氅,若無其事地帶回屋晾曬。
冬去春來,山間又逐漸響起悠揚鳥鳴,不同于以往,今年竟來了對燕子,把家安在翠竹軒檐下。溫房附近的土沒上凍,于是每天都能瞧見兩隻鳥兒出沒于苗圃,一為銜泥,二為捉蟲,雖然忙碌,但甘之如饴。
一想到将來擡頭就能看見毛茸茸的雛鳥,安陵歡天喜地,生怕怠慢了二位新友,特意将辟谷丹掰碎撒在四周。不料飛燕僅僅啄了一口,立刻嫌惡地用喙甩開,甚至銜泥都刻意避開,仿佛那片土沾了什麼污穢似的。
……鳥都不吃。
安陵倍感挫敗,可搜遍乾坤袋,自己的确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猶豫再三,她肉痛地摸出一枚绛珠果,小心翼翼放在幹淨石頭上,想着鳥若不吃自己再收走服用便是。誰知這邊剛松手,那邊燕子就迫不及待地從樹上一躍而下,一個漂亮的翻飛,唰的從她面前叼走了果實帶回巢穴,二鳥蹲在枝頭你一口我一口,很是相親相愛。
哈?
明明果子是自己給出去的,但胸口就是堵得慌。安陵也不知自己在憋悶什麼,忿忿挖一鏟土,對着面前移栽的枝杈長籲短歎。土分夠了,她将盆端進溫房,提着工具準備繼續處理其他新芽,可再出門時,眼前的景象卻令她愣在當場:
院内多了位不速之客,連她都未曾觸碰的鳥兒正乖順站在掌心任君撫摸,來者偏頭朝她微笑,頗為贊賞地颔首。
“你這新朋友不錯,脾氣好,親人。”
安陵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幻覺。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