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怎麼聽不懂人話……起來,别跪了。非要我求你嗎?”
“我起!我起!”
安陵最見不得親近之人哭,這一下心直接揪緊,将若幹雜事抛到九霄雲外,噌的從地上竄起來,拘着手不知所措。楚儀清遂破涕為笑,一道法訣為她清除了皮肉裡的碎瓷,又朝楚林使個眼色,轉而對衆人笑道:
“時候不早,瞧這一時片刻鬧不完,諸位請先回吧。今日都辛苦了,我這裡還有些茶點,大家若不嫌棄且拿去做頓宵夜。”
楚林捧出一方木盒,弟子們紛紛表示不必客氣,最後拗不過婦人盛情,每人拿了兩塊。安陵也沒閑着,再三長拜緻謝,躬身送走這幾人。下一刻,朔榕從後殿繞出來,面無表情,目光卻比之前更加複雜。
“師叔。”
安陵心裡直犯嘀咕,拱手一拜又要跪下,卻被一道靈氣托起。
“今天楚姊姊也沒少為這小子操心,還有楚林,你們也回去休息吧。”朔榕沖婦人點點頭,話是對那邊母子二人說的,手卻提着安陵後衣領往外走,“我把她帶回心殿。”
“天色已晚,就讓安陵住在我那裡吧,明日再——”
楚儀清還想說些什麼,朔榕搖搖頭,抓着女孩大步流星走出殿門,一甩手,兩人拔地而起。安陵雖有所準備,但還是唔一聲往後縮,忍不住微微發抖。
“怕高?”
“是有點……”安陵下意識低聲回應,眼皮一跳,又急忙說,“不過比之前好多了!再給我些時間,我、我能克服。”
“井底陣法被人動過,你做的?”
話題變得太快,安陵愣住,兩息後哦一聲,正欲開口,朔榕按在她後勁那隻手暗示般加了幾分力度。
“我隻問一遍,想清楚再答,敢扯半句謊就把你丢下去。”
身正不怕影子斜,誰還怕了似的?安陵反而心下稍定,仰起頭,底氣十足道:
“陣法就是我破的,井底直通暗河,靈氣比外面濃郁數倍不止。若有半句虛言,便教我衆叛親離死不瞑目——”
“瞎賭什麼咒!”朔榕呵斥,“口出狂言,仔細平白攤了因果。”
接着她便不再說話了,隻是沉着臉,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安陵不是那種喋喋不休主動追問的人,于是也閉了嘴,兩人之間泛起一陣詭異的沉默。好在堂堂元君駕雲,三千階路程轉瞬即逝,當雲團落穩散開,安陵踩着堅實的土地長舒一口氣,揉了揉仍舊發麻的膝蓋,轉頭朝女郎行禮:
“多謝師叔送我回家。”
“别謝太早,我話還沒說完。”
“此番弟子行事确有不當之處,師叔若要罰,該打該罵盡管放開便是,弟子甘願承受。”
朔榕古怪笑笑。
“哦,那你就想錯了,我沒打算再罰。”
這話怎麼聽都不對味,再配合這微妙的表情,安陵預感不妙,輕輕顫了一下,腆着笑臉越發讨好。
“那師叔的意思是……?”
“通靈閣弟子安陵,性情兇戾,妄自尊大,着今日起禁足心殿,無令不得外出,他人不得擅訪,待閣主歸山後另作裁定。”
說着,朔榕忽然連續掐訣,周遭靈氣一蕩,二人之間霎時亮起光幕。安陵腦中警鈴大作,身體幾乎同時蹬地竄了出去,意欲趁術式未成先行突破。可隻聽咣當一聲,她以迅雷之勢撞上光幕,伴随紫電噼啪作響,整個人卻直挺挺倒飛出去,栽了個狗啃泥。
“明日我就寫下告示張榜,衣食自會有人給你送,不必擔憂。”
這屏障肯定帶雷系法術,不然何至于手腳酸軟、渾身麻痹?安陵咬緊舌頭,喉嚨深處發出含混吼叫,攢着力氣将自己從地上拔起來,搖搖晃晃走過去,額頭抵住圍困她的高牆。朔榕就站在她面前,面上毫無波瀾,靜靜接受怒視。
須臾,她洩了力安定下來,快速眨着眼,下颌緊繃。
“為什麼?”
“我管不了你,隻能等你師父回來再處置。”
“是确認我破了井底陣法才下決心的,對嗎?”安陵歪了下頭,天真睜大眼睛,瞳仁裡顯出冷靜的疑慮,“我說是我做的,你氣息就變了,轉折就在那個時候。”
朔榕動搖了,不禁退後半步,手摸向腰帶——但僅僅是一瞬。摸了個空,女郎迅速回神,悠長吐出一口氣。
“你的腦子,但凡配上楚林的脾氣,通靈閣都繁盛有望。”
“可我不是他,我就是我。”安陵微微蹙眉,“我不行麼?”
“近七百年,仙界将心性看得極重,凡修行之人,無論天賦高低,發現性情有虧者一律棄逐不用。”
安陵眼珠震顫,嘴唇抖了抖,嗫嚅道:
“我沒有……”
“先前憐你孤幼,玄離對你諸多寬容,許多事輕描淡寫揭過,他既願意保你那些就不提了。至于李少君……我知他不算正人君子,這次也必定是他挑撥在先。不過他嘴上招惹,你卻實打實動了手,請誰來評判都是你理虧。好在他容易打發,這次能按下,但下次、下下次又如何?”
“我犯下的錯,我一人來扛。”
“扛?呵呵,未免太将自己當回事了。”朔榕冷笑,“旁人不認識一個叫安陵的小傻瓜,旁人隻知道那是通靈閣的弟子、玄離仙君的徒弟。你捅的每一個窟窿,最後都得拿玄離的顔面和人情去填補——你也不想讓你師父因為給你收拾爛攤子而聲名盡毀吧?”
安陵垂下了眼,默不作聲,又化作一尊半棍子敲不出響的土偶泥塑。朔榕重重歎息:
“把你困在此地也是為你好,不見生人就不會生龃龉,你也輕松自在些。等脾氣磨順了,來日總有閉關的時候,短則三五年、長則百八十年,盡早适應沒壞處。”
安陵擡起頭,看看女郎,然後看向濃稠夜空。透過隐約浮現的屏障,能望見諸天星辰,有些明,有些暗,無論興衰,都冰冷地緘默着,吝啬施舍一點光,仿佛地上的黑燈瞎火與他們無關似的。
好像也确實與他們無關,安陵自嘲笑笑,收回目光。
“我今年的課業呢?”
“多少弟子天天盼着休沐呐,這福氣你不喜歡?”
言下之意,玄離一日不歸,學本領的事想都不用想。
“多謝師叔體恤。”
女孩按規矩抱拳行禮,姿态挑不出毛病,唯獨躬身時眼皮稍稍吊起,唇角一抹弧度似笑非笑,盯得人焦躁不甯隻想盡快離開。朔榕擺手讓她早些休息,随即禦風融入夜色,安陵直目送她遠去,然後直起背,發出一陣詭異低笑聲。
“呵呵呵呵……”
笑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她疑惑地敲敲腦門。
自己為什麼笑來着?
……罷了,想不起來。那就不想了。
她打個哈欠,半睜着眼随便推開一扇房門,看都沒看便爬上榻阖了眼。
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