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視、獨聽、獨斷,聖人之道也。先生問詢前心中已有定數,我何必多言?”
語驚四座。
南楓放下瓷杯,神情微妙地端詳着她;朔榕難掩面上驚訝,目光中多了幾分蠢蠢欲動的熱切;楚儀清輕聲慨歎,眉眼間流溢舐犢之意,滿是愛憐。唯有玄離面色不改,義正辭嚴道:
“通靈閣弟子楚林、安陵,徇私舞弊,欺瞞師長,念及是初犯且已領鞭認罪,此事過往不究。另外,楚林以情脅迫,不睦親友,罰抄心法口訣十遍;安陵動手傷人,緻使其行動不便,今日起禁足半月代為抄寫。可有異議?”
“沒有。”
“等等!”女孩豁然擡眼,迷茫又錯愕,臉上寫滿難以置信,“沒了?”
玄離并不作答,假借飲茶以袖遮面,轉而向席側囑咐道:
“朔榕,送他們回骨殿。楚掌事,麻煩你煎服治風寒的藥,我晚些去拿。”
楚儀清應聲告退,朔榕笑得前仰後合,各自抓住一條胳膊、半拖半拽地拉着稚子們往外走。最後殿内隻剩他們兩個,南楓側目睨他一眼,嘲道:
“這也算是懲戒?未免太心慈手軟。”
“懲戒是為了長記性,又不是洩私憤。現在兩個人都真心悔改,罰他們作甚?罰給誰看?”玄離歪斜在軟枕上,摸出折扇掂着玩,又做回了灑脫不羁的浪蕩子,“說說吧,安陵的脈象有何異樣?”
“全身經脈被重塑過。”
轉扇子的手停在中途,玄離矢口否認。
“不可能。”
南楓嘁了一聲。
“你不信我的醫術?”
“不是不信你,但……”玄離歎口氣,指骨抵着鬓角,用力按揉起來,“這種事簡直匪夷所思。”
“藥閣有一門接骨續脈的法子,若經脈損毀不徹底且送醫及時,妥當溫養後可促其再生。我這些年替不少人診治過,新生經脈長什麼模樣,實在是見得多了。”
談起自己擅長之處,南楓頗為驕傲,語氣非常笃定。
“那小娘子骨相約莫十歲,體内大部分經脈都在這十年内重塑過,還有一部分至今仍未定型。我知道你對她感興趣,不過先天經脈重塑稀世罕見,回去之後我會查詢藥閣的記載,在查出什麼之前,你務必小心行事。”
玄離閉了閉眼,怅然歎息。
“多謝,我自有分寸。”
……
因為有傷在身,楚林暫随楚儀清居住在别館,向朔榕道别後,婦人牽着男孩匆匆離開。安陵眺望着二人遠去的身影,小嘴微張,可一聲“楚姨”愣是卡在喉嚨間喊不出來。朔榕禦風将她送回庭院,稍微關懷幾句,很快又去忙其他事了。
明媚日光令人暈眩,她孤零零地站在這個住過一晚的地方,心裡莫名抵觸進屋,便倚靠着院内最高大的老槐樹席地而坐。
婆娑樹影在微風中搖晃,沙沙沙,像母親哄睡孩子的呢喃、一種令人安心的庇護。
不多時,外面忽然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誰?”
“安陵阿妹麼?掌事讓我給你送飯。”
“我被禁足了。”
“禁足也得吃飯呀。”
“我不餓,請回吧。莫讓旁人瞧見,再牽連你和楚姨。”
“可……唉,食盒我放在門口,你想吃了就出來拿。”
腳步聲漸行漸遠,起初安陵還支着耳朵去聽,待那人徹底消失便沒了心情,就地垂下眼睑打瞌睡。
疲倦感從心底升上來,淹沒身體,拖着她緩緩下沉。
昨日她不敢停歇,從靈殿跑到骨殿公廚取來打火石,再避開山路,專挑偏僻之處踩着濕滑的落葉堆往下滾。山高林密,方向難辨,幸虧她在日落前尋到一條深澗,于是沿水流跋涉,掘洞生火,捕鳥捉魚,還要時時刻刻提防四周。
在被景衡找到之前,她摸爬滾打一整天,幾乎沒合過眼。
實在太累了。
鳥語蟲鳴,暖陽和風,五感迷離像隔了層紗,昏聩間忽然分不清身在何處。眼前一會兒閃過高牆堅壁,一會兒閃過謝家女郎的面孔,随即那嬌滴滴小娘子搖身一變,化作虎豹模樣猛撲過來。女孩奮力往樹上爬,然而巨木拔地而起,怒吼着抖動枝幹。刹那間,她腳下一空,仿佛折了翼的鳥徑直墜落——
呃!
安陵猛然驚醒,胸口劇烈起伏着,頭腦一團亂麻緩不過神。日頭高懸,樹影縮到極短,已經不足以提供蔭庇。但有一人收回抵在她眉心的兩指,逆着光,投下陰影将她整個籠罩在内。
“醒了?”
她揉着眼睛擡頭,正撞進玄離笑盈盈的、波光潋滟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