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戰傷國本,國本重稅收,稅收托商賈,故曆朝曆代皆對坊市約束極為嚴苛,何況是亂世。高牆築起圈出四四方方的地,留一扇重兵把守的門供人出入,内外皆有行伍巡查。
此刻正值早市,一男一女、一長一幼相伴而行畢竟少見,市官闆着臉攔下。玄離趁交門稅時悄悄多塞了幾錢,謊稱自己家道中落,童仆年幼無處可去隻得帶在身邊。聽聞是庶族出身,又見他确實一派書生氣度,門吏這才和顔悅色放他們進入。
旁人竊竊私語,或面露憐色,或扼腕喟歎,皆感慨世事艱辛苟且偷安。
謝氏用度采買皆由親信仆從内外打點,安陵甚少出入商市,自然看什麼都滿是新鮮感。谷糧禽畜瓜果酒漿,絹絲布匹刀斧鐵器,凡日常所需,琳琅滿目,無所不有。不知從何處鑽來一股誘人的甜味,還泛着熱氣,女童原本緊緊跟在玄離身側,不知不覺被勾了魂,伸長脖子去嗅氣味來源。等她回過神時,再一看,哪裡還有熟悉的身影。
“先生?”
人太多了,商客摩肩接踵,她個子剛過旁人腰部,仰頭所見是清一色的手臂和肩膀,連方向都辨不清。安陵鉚足了勁,仗着自己身強力壯靠蠻力往前沖,丫髻扯散了都渾然不覺,隻顧滿心盤算如何擠到圍牆邊爬上去居高搜尋。
好不容易沖出最熱鬧的地方,忽然有人拍上她肩膀,她立刻把那側肩胛一斜一抖,大力甩開來者旋身回瞪——诶,先生?
小孩從怒氣沖沖到偃旗息鼓僅有一瞬,但那刹那間的氣焰還是被他捕捉到了,活像毛團子似的幼獸張牙舞爪。
玄離被自己這番想象逗得止不住笑,将人提到角落,伸手扯開小孩半散的發髻,接着從袖中抽出一根木簪。安陵搖搖頭,搶過紅繩想自己挽起來,卻越急越亂怎麼都紮不好。無奈,玄離一把摁住,強行幫她用簪子盤起長發。
“聽話,如果讓朔榕看見你披頭散發,我又逃不過一頓數落。”
“朔榕是誰?先生很怕他嗎?”
“唔,朔榕是我師妹,說來話長……你倒是不必怕,她應該會很喜歡你。”
那我剛才直呼了先生師妹的名字?安陵暗自懊惱着,默默記下這條,反複告誡自己不可再犯。
因先前甚少有替他人绾發的經曆,外加幼童發質偏絨,玄離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卷出個成型的螺髻,左右看了看,咂咂嘴感歎:
“回去之後再讓她們給你裝扮吧,這種事我的确不怎麼擅長。”
頭一遭用發簪,安陵輕輕觸碰其上镌刻的紋路,咧開嘴笑道:
“謝謝先生,我很喜歡。”
“還想要什麼?”
“哎?沒、沒有。”
“你這般機靈,若想緊跟着我,怎麼可能輕易被人群沖散。”他笑着去揉小孩的頭,瞟到那個搖搖欲墜的發髻,探出去的手不由得一頓,改用指尖戳她眉心,輕飄飄如鳥雀啄食,“說吧,看中了什麼喜歡的東西?”
“沒有找到,”安陵忸怩作答,“好像是,甜的。”
“這不是巧了麼。糖肆在那邊,随我來。”
安陵觑着他神色應聲,亦步亦趨跟在落後半步處,不多時便來到鋪前。籮筐裡琳琅滿目的饴糖蜜餞像小山一樣堆起來,粔籹髓餅滋滋冒着油,蜂蜜的甘甜和瓜果的清香混在一起撲面而來,蜜果整整齊齊擺于竹編。
玄離讓她挑選自己的偏好,她踮起腳眼巴巴盯着,一時間舉棋不定難以決斷。忽聽身旁之人道:
“勞煩每樣取五斤包好,裝在一起即可。”
“先生——?!”
店家亦是不信,靠在梁柱上斜眼打量他們,直到玄離抛出四顆碎銀子,那人揮舞蒲扇的手一僵,轉而哈腰賠笑,催促鋪中雜役速去取荷葉包裹。安陵拽着身邊人的衣袖欲言又止,一副憂心忡忡卻不知從何開口的模樣,一個勁往碎銀子那邊瞄。
錢!白花花的銀子!雖然不是她的錢她無權置喙……但哪有這麼奢侈的揮霍法?
玄離熟視無睹,攬過店家所贈的竹籃示意她跟上,二人一前一後向市集外趕,途中招來不少探尋的目光。
出了坊市,他們七拐八拐穿行于民居之間,許是玄離初來乍到不識路,竟鑽進了一條兩步寬的斷頭窄巷。安陵怕他自責,剛想寬慰幾句,哪知他袖袍一揮,刹那間竹籃連同裡面的荷葉包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從未存在過。
她瞠目結舌,繞着玄離轉了三圈,看看腳下又看看他,視線在二者間來回遊移。
“有何不妥?”
“那些東西都去哪了?”她伸出手比劃,“先生會變戲法嗎?”
“再猜。”
“您是……神仙?可書上說神仙應該住在天上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