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豐銘也不在意,仔仔細細掃落架上細細塵埃,不放過每一塊角落。
沉靜默不作聲看着,輕咬着内唇邊,手中的笤帚也不知什麼時候漸漸放緩:“我和師姐都是師父撿來的。我們自小開始學劍,比起我和其他同門,阿鈴天賦極佳,師父就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說着,她輕嘲一聲:“我嫉妒她,做了一些蠢事。可師姐向來包容我,不同我計較這些。我希望她過得好,也怕他過得太好……呵,很可笑吧。所以當得知師傅想帶我下山的時候,我内心是喜悅的。因為我知道。師姐其實也想下山,想去遊曆很久了。從小到大。我事事比不過她,除了詩畫。但平心而論就連詩畫我也隻是常人水平,比不得她揮劍的得心應手。”
沉靜看向陸分明,說:“如果你真的喜歡她。請不要去打擾她。你的糾纏隻會讓她痛苦,終會是兩敗俱傷。”
語罷,她又從懷中摸出一個香囊來。隻是那香囊,針腳不是很好。其上繡的東西,陸豐銘也看不太出來是個什麼名堂……是葉子嗎?
沉靜摸了摸香囊上的紋案,語氣有些懷念:“這是師姐曾經繡的。師父說,若是那天見到手上有那把折扇的人就把這個給他。”她捏了捏香囊袋,擡手扔給陸豐銘,“便宜你了。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不要再來了。”
陸豐銘一把接過,剛想說些什麼,擡眼卻看到沉靜轉身進了屋,不再管他。
陸豐銘沒有任何立場來評判誰,他或許是心疼沉安,猜測她那未曾言明的過去……可那終究不是他們之間的故事,他也隻能東拼西湊,一點點将她的那些過去填補完整。可事實是就連他們的故事,最終也不能完美落幕。
為什麼呢?陸豐銘想問,天道也好,神明也罷,屬于沉安的故事就不能擁有一個好的結局嗎……
最終,陸豐銘捏着手中香囊,還是留下一句:“陸豐銘,在此謝過沉靜姑娘。”
陸豐銘最後又朝院中看了一眼,終是回過頭離開。腰間玉墜撞出脆響,像是離别音。
回城途中,陸豐銘手捏着香囊,想了許久。因他對氣味向來是敏感的,他找了個角落把荷包内的所有東西全都倒了個空,邊邊角角也不放過。随後,又順手把香囊挂了在腰間,進了城。
陸豐銘也着實未曾想到,他在甯城一路的遊記能夠在京城大受歡迎。一時間,“豐安”這個名字也水漲船高,都在猜測這個筆名背後究竟是何方神聖。
陸豐銘在城内離皇宮最近的地方,找了處院落住下,照例去了趟書坊,而後特地去了趟聚德樓。
聚德樓的菜确實味道不錯,就是偏甜,倒很有江南的風味。陸豐銘一問才知,這聚德樓原先的東家便是江南來的,靠着一些自家獨特的配方,硬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站穩腳跟。
一連住了幾日,陸豐銘發覺這京城人的确多,是繁華。可是卻缺少人氣。尤其是越靠近皇宮,這人氣便越少。
陸豐銘在這裡住不太慣。于是很快,出發去北山一事便被提上日程。
臨行前,突然有位男童拿着糖人将一封信遞給他:“大哥哥,有個姐姐讓我把這個給你。”說完,便一個溜身跑走了。
陸豐銘皺眉拆開信封,認出沉靜的字迹,信中不過寥寥幾字,看得出下筆人寫的匆忙。
「阿鈴危,西藩,速救」
心髒驟停。
陸豐銘一時間也不管還未接洽好的院子,提上包裹,跨上馬,飛速出了城。
他不敢耽擱,一路上換了好幾匹馬。可就算是這樣,他趕到西藩也已是三月後。
應是即将入夏,西藩的空氣夾帶着悶人的熱意。
陸豐銘并不想打草驚蛇,換了身衣裳蹲躲在皇宮的一處陰暗的角落,卻仍逃脫不了黏糊的熱氣。
但不知為何,這宮中鮮少有人談論,就算是言語交流,也是貼耳細語。
陸豐銘一連轉輾好幾處都一無所獲,心下也不免煩躁起來。
忽而間,他聽到一聲極其細微又熟悉的聲音,一個閃身穿入房内。
這間房在馬廄旁邊,似是許久未曾清理的雜物間,到處是雜亂的幹草與混髒的土泥。
在邊上躺着一個女人,頭發衣物和血迹塵土混在一起,虛弱的呻吟着。
聲音熟悉,是春桃。
陸豐銘将她扶起,又将她身上的衣物攏了攏掩蓋住那些斑駁的傷,讓她靠在牆邊好叫她舒服些。
“春桃?”
春桃聽到聲音,恍恍惚睜開眼,待看清是陸豐銘,手緊握上他的衣帶,痛哭出聲:“陸老闆!公主……公主她……”
“阿鈴她在哪?”
“公主......公主被大皇子抓起來了!”春桃的呼吸急促,“還有,還有幾個人,公主被他們帶走了,就在,就在大皇子宮中......”她順着牆滑落,推了陸豐銘一把,“我沒事......快去救公主......”
“好。”陸豐銘又将春桃扶正,加快了語速,“我将門窗鎖緊,不會有人進來,你也不要出去,我很快就回來......”
陸豐銘動作迅速,壓下不穩的呼吸,五指不受控制地緊握成拳。
他知道大皇子宮在什麼地方,提氣就飛躍而去。
陸豐銘的身影漸漸遠去,春桃的視野已經模糊,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混着泥渣順着臉頰而下。
陸豐銘順着痕迹找到地下室的時候,一切像是已經塵埃落定。
沉靜抵劍跪在牆角,鮮血沿着嘴角溢出,眼睛直直盯着站在中央的中年男人。地上橫七豎八癱倒着好幾人,像是已經沒氣了,一動不動。角落處的刑架上僅剩幾串鐵鍊有一搭沒一搭地纏繞垂落,殘餘的血迹斑駁其上,觸目驚心。
陸豐銘握在扇柄上的手顫抖着收緊,指尖與墨色相稱愈發顯得蒼白。
“陸豐銘。”方承意突然出聲,目光落在陸豐銘身上,又像是透過他在看什麼東西,“我倒是沒想到你也會來。”
“阿鈴在哪?”氣息在鼻腔堵塞,陸豐銘的視線路過沉靜定格在他身上,沉聲問。
方承意卻是自顧自說着:“竟是真的能看見了......可也不在他身上......”
陸豐銘吐出一氣,瞬間将墨扇展開,躍身向方承意襲來。扇沿與劍鞘頃刻相接,撞出刺耳的嗡鳴聲。
“你不是我的對手。”方承意的語氣無波無瀾。
另一邊的沉靜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将劍從地上拔出。
“......加上她也不是。”方承意一把将扇子擋開,隻問,“我就問你一件事,你的眼睛是怎麼看見的?”
陸豐銘諷出聲:“不知方兄有何高見?”
“師父......你對師姐做了什麼?她現在究竟在哪?”沉靜的聲音梗塞,依靠着牆壁勉強站起身。
方承意有意緩和氣氛,歎了口氣道:“我們原本沒打算這樣做的。隻是那東西不見了,我們也隻是想知道那東西去哪了......”說到這他語氣還帶了些責怪,“沉安的嘴太硬,也不怪有人耐不住動了手......不過沉安怎麼算都是我的徒弟,最後輪不到他們來染指。隻是我來的時機不算巧,把他們解決完之後,她已經死了,我也隻能将她葬了。你們來的時候沒看見嗎?”
他感歎道:“真是可惜了......如果那東西也不在你陸豐銘身上,那是自毀了嗎......真是可惜了,早知道就該早些......”
沉靜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自己聽到的:“什麼......?”
方承意的神色蓦然間狂熱起來:“隻要有那個東西,我就能讓那些人知道,我才是正确的!若不是想讓那東西真正成熟,我早就将那東西取來,如今也不至于什麼都沒有!”他一會兒笑,一會兒怒,神情癫狂,“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麼!那是神明,那是神明的産物!隻要能夠得到那東西......”
陸豐銘再也聽不下去,墨扇自手中飛出,迅速朝狂熱的方承意襲去。
方承意大笑,甩劍一擋,甚至連劍都未曾出鞘:“你打不過我,陸豐銘。這是我做的武器,你妄圖想要用它來攻擊我?還真是可笑至極,我就算是沒有拿到那東西,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下一息,兩人就在空中相交,一陣扇影劍飛,陸豐銘被一擊逼退,身形在後牆前堪堪停下,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沉安也是您的徒弟啊,師父!您怎麼能這麼對她!”沉靜紅着眼,一劍橫在方承意面前,一滴熱淚自眼眶垂落。
方承意聞言隻覺好笑:“你和你那些師兄師姐早年不也是以捉弄沉安為樂?怎麼,相處不過幾年就有感情了?更何況,沉靜,我有很多徒弟。而那是神明的東西!你懂嗎?隻要擁有它,我就能實現長生不老!武林第一又算什麼!世世代代有多少第一?我要的是永恒啊,沉靜。”
沉靜失神地看着方承意,眼裡滿是空洞的不可思議。
方承意略過那柄微顫的劍,擡手拭去沉靜滑落的淚水,聲音似往常般溫和:“好了,沉靜。你不懂師父,師父不怨你,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師父也注定不能陪你走完全程。人要什麼,隻能自己去争,無論代價。這是師父給你上的一課。”
話音剛落,方承意敏銳地擡劍彈開飛來的暗器,瞬間與陸豐銘拉開距離,諷笑:“等你哪天真的能打過我的時候再來報你可笑的仇吧,陸老闆。”
随後,方承意看了一眼沉靜,也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
沉靜的劍掉落忽的在地,人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師父原來不是這樣的……”
那還停留在這有什麼意義呢?陸豐銘的思緒停滞了,沉安死了,而他攔不住方承意,相關人沒留一個活口,整個皇子宮像是一個空棺,沒人來,也沒人注意。
此刻的陸豐銘是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他為什麼沒有攔下沉安?哪怕是小心翼翼與她一起來西藩,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他口口聲聲說着愛,卻什麼也不能為她做,他算是什麼呢……
春桃依舊在原地等着陸豐銘的消息,她的身體已經破敗不堪,光是呼吸就已經耗費她幾乎全部的力氣。
陸豐銘終于來了,春桃剛提起的希望卻在看清來人的神情時墜落谷底。
春桃并不了解這位陸老闆,可是,他已經是她救公主最後的希望了。
“……我帶你去治療,你還能說話嗎?等回去,你能同我說說,阿鈴……到底在這裡經曆了什麼嗎……”陸豐銘後面又說了什麼,春桃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春桃不笨,她知道。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微又帶着顫抖:“不用了……春桃隻有一個要求,若我死了,能同公主葬在一起。就在一旁的角落裡就好,春桃不占位置的……”
陸豐銘閉上眼,答應她:“好。”
春桃笑了,她撐着氣,又急促呼吸了幾聲,同陸豐銘回憶着她剛來西藩的那些時日。
她們一行人不過剛出豐宜客棧幾裡地,西藩又派了人來接迎。來人是西藩的大皇子,公主的和親對象,對公主很是友好,甚至稱得上熱切。
春桃幾日瞧下來,雖然公主總是不冷不熱,但她覺得這日子也不是沒有盼頭。
隻是她沒想到,這大皇子翻臉會如此之快。
進了西藩,休整幾日便是和親禮,一開始的日子确實不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春桃已經記不起來了,公主的身體突然就每況愈下,大皇子卻來得越發勤快。起初春桃還以為他是關心他們公主,但他每次來,公主的病便愈發嚴重,公主卻讓她什麼都别說。
春桃向來是聽話的,于是隻能自己偷偷抹眼淚,自己找大夫抓藥自己來煎,可就算這樣,公主的病也總不見好。
後來,公主就不見了,她自己也被抓了起來,每天渾渾噩噩,不知時日。
春桃說不了太多話,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直至連呼吸都不可聞。
陸豐銘在後山中找到了方承意為沉安立下的簡易的墓,其上還插着一柄青劍。
是青鳴。
陸豐銘沉默地将春桃葬在一旁,把青鳴拔出,又将自己的墨扇埋進青鳴的土下。
之後的陸豐銘沒有再繼續旅程,而是回了豐宜客棧。
阿秋他們都很高興。
陸豐銘也笑了,嘴角的彎起是他一貫的角度。
陸豐銘依舊在櫃台後面撥着算盤,與客人談笑風生。
隻有偶爾,自客棧外傳來的幾聲輕微的駝鈴聲,他會有些恍惚,幻想着他的阿鈴隻是出門旅行,還會回來。
哪怕他知道,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