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搖曳着流光溢彩的尾巴,在一小塊兒方寸水中遊動。
有人往其中撒了一大把魚食。池塘瞬間沸騰了起來,水本來就是滿溢的狀态,幾條小魚借着力便上了岸。
謝鳴傾伸手欲要将小魚推下水中,卻被一位濃眉如劍,眼眸深邃的妙齡女子攔住。
“這群魚便是那天下蠢蠢欲動之人,終其都是死路一條。”女子道,随後便為他斟茶。“此境地無須請我,你一個人打得過來。”
“宋長老——”
琴宗内部新任的四個長老們在人間四處遊曆。宗門長老本就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宗門實力的存在,掌門呢隻是一個形象代表,但他們四位隻在掌門更疊交接法印的時候回來過一次。
謝鳴傾本人對這群神出鬼沒的老人們基本沒什麼印象。
老掌門之死,無疑對琴宗是莫大的重創。表面上好像是四位自信地拍着胸脯,告訴謝鳴傾道:“啊!我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将琴宗重新帶向輝煌!”實際上卻是扔給他一個爛攤子。打着謎語的二掌門,不參與任何琴宗事務的四位長老,随地亂撿的老師,以及平平無奇不成器的大弟子鐘世庭,眼睛瞎到處亂跑的神器。當任這麼多年,連個堅實的主心骨都沒得。
——真是一地雞毛。
謝鳴傾隐約覺得大事将至,經過多方尋迹之後,勉強找到了兩位的蹤迹。
一位在江南,開着茶葉鋪子,日常就是與茶友遊山玩水喝茶品茗。一位在西北草原,包了塊圍獵場,成日便是用仙法的小伎倆與當朝将軍比試縱馬之技。
借着閉關之名,謝鳴傾将蘇渡棠托給了顧長卿照顧。二十八蠱蟲前期雖然會使人疼痛難耐,但不會緻命。毒宗最近幾年氣焰嚣張得很,傍上了劍宗便真的以為得了天下威名。趁着蘇渡棠毒發尚未完全開始,謝鳴傾确需将這兩位已尋到蹤迹的長老撈回來。
移地千裡隻需須臾之間,琴宗掌門盤算着三日之内便将二位老人拉回來。平日裡雖不顯山露水,他一人對付阮冽也綽綽有餘。但謝鳴傾就是想找個由頭,找個能打動二位老人的由頭。
現在看來這個由頭顯然是不行的。
宋長老雖然看起來如一位年輕英俊女子,但如今已經八十有餘。她的話徐徐中卻藏着道理,順道也給了謝鳴傾一個台階下,“你若說實在應付不過來,我自當會去幫助。但你若隻是這樣的由頭……我隻能說沒必要。”
謝鳴傾連忙拱手道:“小輩已應付不來。這幾年天下宗門蠢蠢欲動,觊觎琴宗衰敗,行吞并之計。”
“我一個人回去肯定立不起來主心骨之能,”宋之恩道,“你還有什麼其他打算嗎?”
這個結果完全是讓謝鳴傾喜出望外的,他連忙道:“我目前還尋到了溫長老的蹤迹,準備去遊說他回來。”
誰知宋之恩聞此,竟然坦率一笑:“好吧。”她舉起手中的茶杯,“你若是能喝到這杯茶,我便與你同去。”随後,茶杯便立刻被抛向空中。
梵昭憑空出現浮于手間,謝鳴傾迅速撥弦,琴音振鳴。耳邊的聲音忽得全部消失,隻剩下停滞時間的琴鳴。
正當他欲要飛身拿取茶杯之時,宋之恩隻是擡手就解除了梵昭附加在空間上的影響。謝鳴傾與茶杯錯了個空,眼看即将墜落在地,宋之恩虛空撥響茶館閣樓放着的一尊箜篌。琴音脆響,徐徐擴散開來——茶館正交談甚歡的客人們眼神呆滞,手上的動作停滞了下來,即将傾倒出的茶水懸在空氣之中。
以他們二人為原點方圓一裡的空間全部進入了靜止狀态。
謝鳴傾勾手取走茶杯,茶水的後味苦澀異常。
宋之恩負手走近他,視線移至杯體。
清脆的破碎聲,與之跟上的便是茶館客人爽朗的交談之聲。謝鳴傾順勢便将瓷片粉碎為齑粉,已免之後的清掃之憂。
“宋長老——”
宋之恩嘴角微揚,拍了拍謝鳴傾的肩膀:“走吧,移地之法對你來說沒有難度吧?”
——
方圓萬丈的草原上。
身穿鎖鍊戰甲,騎汗血寶馬,大拇指上扣着銀色扳指,手持蒼天大弓的中年男子便是琴宗長老之一的溫淩雲。
與法印交接那日仙風道骨,傲然的形象完全不同。此時,隻有獨屬于為反抗天命肉體凡胎的粗犷與力量感。
溫淩雲揪扯馬頭的胳膊青筋暴突,調轉馬頭朝着謝鳴傾沖去。
馬嘴隻差幾寸距離就要碰到謝鳴傾時,溫淩雲懸崖勒馬停下了動作,馬頭帶來的風浪掀了掌門的鬓間發絲。溫淩雲爽朗一笑:“還以為你會躲開。”
“溫長老,好久不見。”
一聽這稱呼,溫淩雲立刻臉色大變,隻留下一句:“好家夥,竟然沒認出來。”調轉馬頭就準備向着另一個方向奔逃而去。可是下一瞬,便連人帶馬被一道透明的牆碰翻在地。
宋之恩揚了揚手裡無形的絲線,結界牆便顯露出原形。摔了個狗啃泥的溫淩雲狼狽地爬起來,無聲地瞪着趾高氣昂的宋之恩。
他從後槽牙裡須臾才憋出一句話:“宋老太婆,你給我走着瞧。”
當朝皇帝李崇州騎着馬,身後跟着一群一起前來獵場遊玩的親王們。見進入獵場,隻身着白衣素裳的謝鳴傾與宋之恩,與甩了個狗啃泥的溫淩雲,不禁集體發笑起來。
溫淩雲向皇帝略表歉意地拱手道:“皇上,我身邊這位便是天下門派之一琴宗的掌門——謝鳴傾。”
謝鳴傾穩穩立在溫淩雲身邊,左手負在身後微微颔首示意。
聞此,李崇州立刻下馬欲要跪拜:“今見上仙實屬意外,請受我一拜。”
曆朝萬代,皇帝除了解決各種要務批複奏折之外,往往還需拉攏天下江湖人士或是修仙宗門,以換取國泰民安,服人重心。琴宗掌門親自出面,作為當朝權力執掌者自然要給琴宗掌門很大的面子。不僅是權勢的拉攏還是對天的虔誠,以及對得道升仙長生不老的渴求。
這幾日,中原都在下雨。草原獵場泥濘,謝鳴傾婉拒了他的跪拜轉而将視線轉向溫淩雲。
“溫都督在天下遊曆已有二十又餘年,琴宗方面特來尋他歸位,處理宗門要務。”謝鳴傾的話裡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随後他又轉向李崇州,“望當朝皇帝批準,允他歸位。”
“偶日,我擡頭夜觀天象見如今天下暗流湧動,若要保持永久太平,隻有此計。”
李崇州滿臉賠着笑:“仙君下凡,自然要聽仙君之言。隻是這獵場,一直以來都由溫都督管理,突然少了個人,便也是重大要務的缺失——”他而後又說:“但此時關乎天下,溫都督,你便去吧。”
溫淩雲拱手,話裡帶着急措:“皇上,臣不想回去啊。”
謝鳴傾和宋之恩都未料到溫淩雲會言出此話,二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盯住溫淩雲的項上人頭。
宋之恩接道:“未曾聽說,溫長老是如此貪生怕死之人……”
“長老……?”李崇州的目光裡充滿疑惑,“莫非溫都督也是修仙中人?”
溫淩雲道:“皇上,長老隻是一介名頭。臣并不是修仙之人。”
皇帝身邊的親王此情此景之下,皆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修仙之人,掩蓋名号來獵場看獵——這是何等的荒唐。
溫淩雲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已将謝鳴傾剜了無數遍。
但下一次視線相接,溫淩雲卻敏銳發現琴宗掌門身上泛着幽暗的赤色光,似乎……似乎是某種禁術的痕迹。
他微愣。
早年間,溫淩雲在天下宗門叱咤風雲之時,為人正直純良樂善好學,曾被天下長老會賦予無允禁術的使用權。後來天下宗門四分五裂,使用權便被剝奪,之後入主琴宗。對于各派禁術的研究更是深入精湛。
此光怕不是昭示着謝鳴傾曾遭遇過禁術之襲,并對他體有了殘餘影響。但當今的天下宗門,對禁術的看護極其嚴格,誰敢公然使用禁術襲擊一宗掌門?
謝鳴傾忽然道:“不知各位親王在私語何事?不知小仙可以聽否。”
聽聞修仙得道之人突然點了自己,剛剛正在閑谝的親王們都停下了動作。
溫淩雲知修仙之人最看不上的便是朝廷王權,謝鳴傾執掌宗門參悟修仙之道,又疲于人間喧嚣,在凡間自然受到無盡尊敬。此間親王們确乎有些無禮,但應發不起什麼争端。
溫淩雲連忙打斷道:“皇上,臣有一想法。”
李崇州點點頭:“何種想法?”
“剛剛臣想了想,還是回去罷。但是我需向上仙提一個條件。上仙隻要能夠達成,我便跟他回去。”
謝鳴傾差點蚌埠住了,晨間剛與宋之恩争奪茶杯被八旬老太擺了一道,這位長老又準備幹什麼。
溫淩雲扶住馬背,翻身上馬。
“至淩雲台,若擊中方圓一裡外的木頭靶心——我便與你回去。”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
淩雲台乃曆代天子朝聖之地,多于夏季之時圍獵之日後,登高朝聖。以打獵獲得的牲畜作為祭品,祈願一年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