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漫漫長夜行來,他并非隻是個良久不言的軀殼,還有一顆一直未敢從深淵攀出的心,撲騰撲騰跳在無盡歲月裡,周身冷風如鐵篦撓身,長袍抖若挂起的長幡,睜目去尋,仿佛置于寂滅,閉眼是黑暗,不閉亦然。
浮澤已完全變了模樣,幹涸的水坑,枯黃的野草,光秃秃的樹幹,原先的福澤寶地,而今去了福字化作浮幻,成了真正的浮澤。
犀渠皮做的披風已與她一并入了土,白毛怪和隐這兩個名字也是如此,浮澤的山林中又多了個小土包,加上巨龍那個大土包攏共兩個。
望着天邊月,細數夜幕星鬥,初時黃昏的顔色若浪頭打過去又快速退卻,黑夜便若潮水跟着淹沒天地,直至沒了一丁點兒雜色。
他已經記不清這數月來的個中細節,世間之事浩若煙海,見望月的第一眼卻仍曆曆在目,如今回想,那夜裡她長發飄逸輕拂面龐,如一頭小鹿自林子深處緩緩而來,一頭鑽進自己懷中,漫漫歲月将初見那幕放在心裡頭慢慢打磨。
他已不似初見少白倒在南邵王宮的屋頂上那般無措,而今沉靜下來,若非要問他緣何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狽,該是會答一老早便曉得假如殺了少白,望月就可能更早回來,但即使是殘破不全的靈魂也甯願守着說什麼都下不了手。
朔月坐在那小土包邊上,蛾眉插進土中,三兩株野刺玫生在這墳旁,吸納他的靈氣長勢尤其好,不過幾月便已郁郁蔥蔥,卧在樹下,獨自熬着一腔孤寂,于破曉時分陷入如泥沼般的夢中。
那日晴空未雪,天上的豔陽尤其濃重,似打翻了胭脂盒盡數撒在天際,東海之濱,北禺緊鄰着東彌國的岸上,海浪拍打着礁石,冰冷的海水摔碎在大小不一形狀詭異的石頭上,化作點點珠翠終消失在岸邊。
她立在最高那塊石,身上披着黑甲,身後飄一環刃,雙目緊緊盯着海面。
真龍死後許多年,困于方外的魔族派了一個族人尋到浮澤,說是來找真龍,魔族久隔于世,外界隻知道這真龍早年間居于決明山,之後去了哪裡無人知曉,真龍之死本就沒有外傳,那魔族千辛萬苦才在浮澤之中尋到生息,卻也因長途跋涉命不久矣。
死前吐出一句話:天将大亂,不複生焉。
朔月恍然記起真龍死前也模模糊糊說過類似的話,也正因此初時推斷浮澤是要變天了,可誰能料到這所謂大亂并非單單指浮澤,還包括浮澤之外更為廣闊的天地。
見朔月遲遲不語,望月心中憂慮更甚,借着海上月回頭看,那雙深邃眸子亦回望着她。
朔月沉默半晌,分明是想說些什麼,可卻是第一次覺着有萬千話語堆在心頭上,一開口不知從哪裡說起,海上漸漸升起濃霧,而隐在濃霧之下的究竟是什麼還無人知曉,他們都在等一個答案。
心裡那根弦兒一直緊繃着,自遠處而來的海霧逐漸彌漫,一朵雲也跟着被推到了月亮前,恰好将其遮了個嚴實,她指着那月亮,頗有幾分調皮:“你瞧,跟我出生的那夜一樣!”
“出生時的事你也能記得這麼清楚?”朔月原皺着眉,聽了這話卻忽放松笑了。
“那當然……”她撒了謊,那夜的月到底是什麼樣子哪裡還會記得。
但她記得初時體弱,林中妖獸下山,将她視作獵物,朔月為護她徒手搏獸受了傷,昏迷了三五天,一口食物也未進,醒來第一件事便跑到龍墳前,折了一根粗樹枝,閉口不言一門心思掘着。
那時她十分不解,甚至有些生朔月的氣,哭着阻攔,奈何力所不及,隻得坐在墳邊兒哭個不停,如今想來也是蠢得很。
朔月冷着一張臉,拔了龍鱗斷了龍角。
也不知為何她那時就覺着是天大的事,天都要塌了,朔月好似一貫并未把那條真龍當回事,隻有她還念着些許情誼。
她哭着問:“朔月為何要做這樣的事,娘親她……”
“好在沒有腐壞。”朔月蹲在地上,用石刀劃出一道口子,拔下龍鱗,瞧那表情很是吃力,一轉頭目露寒光,瞬間丢了理智,“我從來沒有娘親,我隻有你!”這一怒将手中石刀狠狠丢在地上。
朔月說的沒錯,就算沒有那條龍,也不妨礙化成别的什麼生在這世上,隻有她承了實在恩情。
被如此兇了一遭,她臉上挂着淚珠緊閉雙唇不敢出聲,一雙星眸含淚默默看着朔月,妖獸驚吓尚未撫平,朔月一暈幾日擔心尤在,又來了這麼一出,她坐在墳前攥着兩把土,心中郁結一時無法疏解。
朔月沒錯,那是她錯了嗎?
“對不起……”朔月斂眸小聲說,轉回頭拾起石刀繼續拔着龍鱗。
她自地上爬起,兩步走到朔月跟前,無意擋住了那夜的月光,留下一地黑暗陰影,髒兮兮的手伸到朔月面前。
朔月一擡頭,好不容易重回冷靜,卻見她面上淚痕在夜裡尤為明顯,似散着晶瑩光華,低頭攤開緊握着石刀的手,而今滿是龍血與泥污,加之饑餓帶來的眩暈,胸口每一次起伏都覺着渾身力量被一點點抽走,緊接着一雙手開始不受控制發抖。
她往前又行兩步,将朔月擁進懷中,輕撫發絲揉開眉頭,“沒關系,我知道的,浮澤在變,變得日月無常,你隻是擔心保護不了我,對吧?但我會強大起來,不會再哭鼻子,我也要學着保護你,保護想保護的一切,而不是将所有都負擔在你肩上。”
朔月覺着好似渾身都被溫柔包圍,像躺在柔軟草甸上吹着清涼微風,又像是一腳踏入浮澤澄淨的水汪裡,蓦然擡眼倩影入眸,有那麼一刻生了些許自私念頭,若是真能将她關進自己的心,他怕是真的想這樣做。
“我真的怕有一天會失去你。”擡起手,抹去她面頰的淚,“我方才不是有意的,不該沖你那樣大聲說話,我……”心中五味雜陳,如有一雙手擰着朔月的心,而今恨不得攥着那石刀将自己刨開給她看看,也省得有些話羞于啟齒躊躇在胸,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微微勾起唇角,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旁日裡都是朔月讓着她,如今兩相調轉,“别擔心,我永遠不會讓你孤身一人……”
朔月猛然擡起頭,胸膛裡一團火熱,撲騰撲騰跳着,“我心裡……”
良久沉寂,樹上蟲鳴顯得那樣刺耳,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有你……”
她垂頭怔怔望着懷中之人,四目相對之時,面上的淚還未幹透,清風徐來一陣涼意。
那時的記憶至今仍舊嶄新,哪怕時至今日她還清楚記得朔月的每一個動作與表情,直到遇見那魔族,他們才知曉真龍緣何會死。
她說她要趟這攤渾水,既受了一絲真龍之力,便不能坐視不管,眼睜睜看着浮澤乃至天下盡數覆滅,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鬼東西能攪得天下大亂。
朔月聽得一愣,她似乎已不再是初時那個隻會依賴自己的小黑泥鳅。
回憶至此,夜風推走了蓋在明月上的雲彩,也推走了覆于人心上的烏雲,望月擡頭一看,圓潤如盤的月亮變了顔色,不似白玉皎潔而是鮮紅如血,招來弦未輕手撫摸,若是能護得天下安穩,那死去的真龍該也是知曉的吧?
遠處浪潮激蕩,海的深處漆黑一片,過了許久濃霧才被風撥開,留出一片空蕩詭異的海面,血紅色的月光下,望月瞧見一些東西在黑暗中湧動着,像是無數密密麻麻的蟲子踏着海浪而來。
她雙眸一凜,面露厲色,弦未被抛了出去,飛快旋轉沖入霧的盡頭,又帶着什麼飛快轉了回來,尖刺上淌着黑色的液體,她看向朔月,不過片刻,耳邊聲音嘈雜,并非是海浪之聲。
這似乎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随着越來越近,那些蟲子雖逐漸有了人的形狀,卻沒有瞳仁,渾身冒着毒氣,哪怕是踏過的海水也被染得墨黑,忽聽海中一聲嘶吼,她見勢頭不對,踏石飛天直沖而去,揮手操縱弦未,那環刃裹着熒光破空而上俯沖而下,弧度絕美。
眼前鬼怪盡數倒下,她望了一眼身側緊握蛾眉的朔月,心想着若這樣簡單,真龍怎麼會亡?猶豫不過刹那,有什麼東西自海水之中緩緩升起,竟是方才砍殺的那些鬼怪,而今竟又拖着殘軀站了起來,與之一并出現的巨大怪物抖掉翅膀上的海水緩緩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