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文袤說,她留的尾巴已經夠多。
駱苕的心也如同灌了沉鉛,他在指責她當初救下白幼黎,放了白言霈。
可是,即便沒有白言霈和白幼黎,異心的權貴也會用自己的方式躲在陰溝裡,暗中窺視淩氏。
現在隻不過白言霈入了東刕,知道了那些企圖勾結東刕的異心權貴是為何人,并不是異心權貴消失不見。
駱苕看向花凊,勉強牽了牽唇角,堅定地說:“你陪我留下。”轉向淩承佐,目光垂地,“淩世子,容我和沈覓說幾句話。”
炬火在她眉宇間躍動,勾勒出飄忽憐人輪廓,淨透的臉頰染上暖色,火光遊曳,鼻尖點綴一點華澤。
多年後,淩承佐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大方正正地深視駱苕,她沒像幾年前那樣急于惱怒,急于避離。
淩承佐清楚記得自己初次見駱苕時的情景,似乎很久遠,卻又很親近。
當年的孝玄帝駱炜诠疲于四方征伐,多年無出,為平北方反亂重要軍鎮,攜皇後慕容瑾至副都竼城,那時的慕容瑾獨寵後宮,終于在那一年的臘八誕下嫡女駱苕。
皇帝誕女,阖宮上下懸燈結彩,鼓樂齊鳴。
消息傳至大嵘各個角落,孝玄帝駱炜诠因此大赦天下。
到了年尾,皇女宜見親朋後,四歲的淩承佐和兄長淩承弘,随母親昭陽公主入宮探望襁褓中的小人。
襁褓中的小人,粉粉嫩嫩,圓潤可愛,舉着雙拳香甜睡着,睡夢中水靈靈的小嘴巴時不時咂幾下,淩承佐也會跟着動一動唇。
那場景,誰人見了都覺的有趣。
礙于皇女需要安靜休息,匆匆打了個照面便被乳母抱去了偏殿。
年末頌歲,長輩們總有講不完的閑話,客套不完的禮節,聽得淩承佐昏昏欲睡。
玉琢瓷雕般的駱苕在偏殿的搖簍裡恬睡,隻看過駱苕一眼的淩承佐悄悄溜進去,接替乳母一下一下,輕柔地蕩着駱苕。
孜孜不倦,安然祥和。
那時所有的一切都呈現出和美無暇。
之後,淩承佐的母親昭陽公主病故,父親很快另娶他人,一母同胞的兄長淩承弘戰死,大嵘時運扭轉。
淩承佐成了需要挑起淩氏大梁的世子,還會成為接替大嵘的皇太子。
時過境遷,歲月磋磨人性,一切物非人非。
暗室内,不同尋常的靜默,連躺着的沈覓都察覺端倪,嘲諷的嗤笑挂在嘴角。
花凊怎會察覺不到,暗暗嗟歎一聲,話音還是極力維系尋常:“淩世子,我留下陪殿下,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麼?沈覓被捆成樣那樣,料他也動不了。”順勢過去拿走捕役手中的火炬,吩咐捕役,“你們把畫卷拿出去。”
捕役未得到淩承佐的命令,自然不敢動。
駱苕耐性消耗殆盡,擡頭掀開眼皮斜睨淩承佐,視線碰撞後,淩承佐揚袖招呼捕役,轉身離去。
駱苕對着離開的背影深深蹙眉,他想在自己眼睛裡找尋什麼?
花凊環顧四周,将書案拖出一條縫隙,把火炬夾在縫隙,又用案上銅燈台頂穩火炬,拍拍手上的灰塵,站向沈覓腳前,靜等駱苕發話。
暗室内沉寂如煙。
火炬的活焰熏着牆角,耀武揚威地竄動,已然熏出一道擦拭不掉的青痕。
“沈二郎,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駱苕不揚不抑,徐徐開口,“你很清楚東刕人唯利是圖的脾性,若花重金讓他們擄走青苒,并非不可行。不過,我和你一樣,不希望青苒被擄,并會阻止淩五郎去施行擄掠之事,你,大可放心。”
駱苕不得不承認淩文袤所用之計對沈覓很奏效,淩文袤猜準了沈覓對東刕人的顧忌。
沈覓沒有因駱苕的話動容,輕慢着說:“長公主這是在向我示好嗎?可惜啊,循循善誘對我沒用。”
他不會透露她想要的半個字。
駱苕疲倦地點了點頭,坐上案面,望着地上的灰燼,誰也不知此時的她在想着什麼。
隻見她慢慢擡眼看向沈覓,思緒卻還在遠方,眸光虛散沒有視焦,悠悠說道:“沈二郎,我很想知道你的師傅李潛,私底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外,名噪京都城,乃至四海,私底下會對你很苛責?還是對你常常毒罵?緻使你心生怨恨,令他殒命煉丹爐?”
躺着的沈覓心中顫動,他不料駱苕會說這些他不願碰觸的真相。
駱苕替他細細回答:“不論李潛私底下為人如何,我猜,沈二郎的師傅李潛,是個惜才的人,沈二郎入雁鳴山不過三年,便能得到他的認可,讓你做了他傳承衣缽的弟子,這很難得。外人都道你資質淺薄,難承李潛的衣缽。”
“你是否想極力證明自己的才能,才急于殺了李潛?”
駱苕隻能将方才淩文袤對她說的零星碎片,和從前聽來的拼湊起來,當做一則可用的信息。
沈覓帶血的唇角溢出一絲苦笑,像絮念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将死之人,有些事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總要找到一道出口來宣洩心中的不甘和愧怍,他吞掉唇邊的惺氣:“師傅李潛啊,他心懷蒼生,對我們這些門生寬宥有度,從不責罵,他是一位很好的醫者,救過的人車載鬥量。也确實是一位極其愛才的人,是我利用了自己的才華,博取他對我的信任,才坐上他大弟子的位置。不妨再告訴長公主一件事,我為了得到這個位置,一年前,把我的師兄推下山崖,粉身碎骨,誰都不曾懷疑是我。”
說完,沈覓看着駱苕的反應,但從駱苕臉上看不到一絲的驚訝。
“所以,你做的這一切是為了青苒?”
駱苕聚焦在沈覓的眼眸,見他不答,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她又說,“還是為了向你的父親證明,你将來會勝過他。”
被駱苕後半句切中要害的沈覓,斂去笑容,死死地盯着她,胸中憤怒在這一瞬呼之欲出,緊緊攥着胸前拳頭。
駱苕了然,沒有驚訝自己猜中要害,歎息慢道:“沈二郎胸中有怒,說明很在意你的父親,今夜過後,沈氏一族因你遭株連,你應該會預想的到。”
一頓,“其實,這不是沈二郎想要的結果。”
沈覓咬着牙,血氣上湧。
确實,這并不是沈覓想要的結果,他想要日後助白言霈完成覆滅淩晖的大事之後,讓自己的父親跪在他的面前搖尾乞憐,而不是現在無疾而終的結果。
“你别費心思在我身上,我不會告訴你任何想要的線索。”沈覓低吼出聲,充血的眼角幾欲滴血。
火光照亮他的雙眸,猶如烈火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