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腳步聲貼着牆根由遠及近,初時不覺,叫人聽來隻覺得是廟外風吹枯葉的沙沙聲,祁霁也是直到離得近了才聽清,那沙沙聲中竟分明還夾雜着絲絲低語。
“咱們真要動手?裴公子可還在裡面。”
廟門上映出兩個漆黑人影,他們貼在門邊,先是側耳聽了會廟中動靜,然後其中一人率先開口,語氣猶疑道:“若是讓裴公子看見,那以後,咱們還怎麼面對他?”
聽話中意思,是沖着她來了。
想起某人半個時辰前還在極力向她證明這個村子的普通可愛,而如今這些人卻已經打起了她的主意,祁霁掀起眼皮,瞥了眼睡在不遠處、對此尚沒有絲毫察覺的裴環之,嘴角微微扯動幾下,不知是在嘲諷裴環之還是在嘲諷自己輕信于人。
祁霁屏息靜氣,仰着頭在挂滿蛛網的房梁上盯視片刻,緊接着右手緩緩握住藏于身側的匕首,然後翻身下床,慢慢向裴環之方向靠了過去。
“裴公子早都睡熟了,你不聽這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便聽另一人嗔他道,“那壺蒙汗藥,裴公子每次來老村長都喂他喝,什麼時候出過岔子!咱們快進快出,耽誤不了太久。”
那人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按上廟門:“那姑娘看着來路不明,可穿的都是上等貨,我看那個包袱裡,指定有不少好東西!”
方才那壺水竟真的有問題。
祁霁剛出宮不久,尚未完全适應宮外環境,十八年的嬌生慣養讓她下意識對身邊的一切都有所挑剔,卻沒想到竟因此歪打正着地逃過一劫。
耳邊傳來門扇被晃動的細微聲響,正緩緩移動的祁霁神色一凝,當即矮身藏在她和裴環之中間的一張床闆後。
“你愣着幹什麼,還快不過來搭把手?”
别在門上的闩子似乎被什麼卡住了,門外人鼓搗一陣收效甚微,低聲催促另一人道:“咱們動作快些,今晚牛三兒從城裡回來,村長還叫咱們去接應,去晚了,好東西都叫人分走了!”
“要不還是算了···”被催促幾聲後,那人才終于有了動靜,他上前一步,和左邊人一道研究起了門闩,可語氣依舊猶豫不決。
“聽說最近芥子城熱鬧得很,不知是要辦什麼大事,牛三兒他們身手好,這次去肯定又能弄到不少···那這樣的話,咱其實也不差屋裡的那點東西···裴公子不是說,那姑娘還給丫頭分了酥油餅吃。”
盡管屋外人說的隐晦,但祁霁還是一下就聽懂了:半夜去芥子城撈東西,不是偷盜又能是什麼?可離奇的是那老村長竟還讓人去外面接應。
想起這個村子晝伏夜出的詭異情狀,再加上先前老村長那上下打量她的眼神,祁霁神色凝重幾分:原來這個村子裡的人,竟然都是賊——怪不得要叫鬼村。
“一塊餅就把你收買了?又沒吃到你肚子裡。”那人手下動作不停,對此亦不為所動,“再說了,一塊餅能當什麼事?”
但另一人也是執拗:“可裴公子不是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原來先前裴環之那句滴水之恩,不是沖着她說的。
窸窣話語透過門縫飄進祁霁耳中,趁着外面人開鎖的空擋,此時的祁霁已悄然靠上裴環之床沿,一邊側耳聽着門外動靜一邊低下頭,看着仍沉沉睡在夢中的裴環之。
那這些事,他都知道嗎?
無人應她,睡夢中的少年對周遭一切毫無防備,兀自安然地沉睡着,眉眼舒軟,呼吸綿然,不曉得是不是在做什麼美夢。
“裴公子,裴公子,你還真覺得住在廟裡的就是菩薩啦?”
身邊人猶豫不決,直将另一人也攪得心浮氣躁:“裴公子是對咱們好,可他幾個月才來一次?況且就算是為了裴公子考慮,咱也不能總指望人家,還是得靠自己!”
“可···要是那姑娘醒了怎麼辦?”
“醒了?”聞言門外人聲音冷峻幾分,祁霁擡起眼,就赫然見那映在廟門上的黑影正緩緩擡手,那人将自己那枯瘦的骨節分明的手落在脖頸,慢慢比劃一下:“那就隻能怪她運氣不好。”
另一人登時不說話了。
“呆會進去,咱們還是老規矩,”另一人不說話,門外人就接着道,“七成交給村長,剩下的咱倆對半分。”
“對了,還有那身衣服——看着可都是好料子,這個你别跟我搶,我得扒下來,給我閨女留着。”
這些人方才在裴環之施粥時還一臉苦相,可如今一轉眼,竟卻已定論起她的生死,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想着先前遞出去的油餅和惹人憐愛的小豆包,祁霁此刻就隻覺遍體生寒。
這麼個燒殺搶掠的地方,怎麼可能養得出那般純然無辜的孩童?至于那雙淚盈于睫的澄澈大眼,怕也都隻是精湛的演技。
果然這世上最可怕的,永遠隻有人心。
朝堂如是,這偏僻的鬼村亦如是。
難道今夜,她就要這麼栽在這裡了?
白日裡黃渠的叮囑還曆曆在耳,當時的祁霁不以為意,卻不想一轉眼就已身陷囹圄。
握着短匕,祁霁掌心浸出薄汗,她轉動眼眸,目光在破敗的觀音廟中掃視一圈,視線最終落在身邊那個沉睡的少年身上。
物盡其用是帝王家的基本修養,朝中與魏蘭庭博弈多年,盡管從未坑害過誰,但祁霁也自認算不得什麼心地純良的大善人,是以在目光落在裴環之的瞬間——或許在翻身下床靠近裴環之時,祁霁心中就已有了打算。
廟門外窸窣不停,廟門内的祁霁也跟着悄無聲息地動作起來,她以草代繩,用幹硬的草枝層層捆綁住裴環之的手腳,緊接着又蹲到裴環之背後藏起身形,隻露出兩隻眼睛警惕着門外動靜,和一隻緊握匕首的手腕,橫在裴環之的脖頸上。
既遇不測,那如今的她就隻有賭,賭這唯一的籌碼裴環之,在這些人心中的分量。
又過幾息,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吧嗒”輕響,眼看着廟門終于被緩緩推開一道縫隙,祁霁呼吸一滞,霎時瞳孔緊縮。
廟門越開越大,門外兩人也随之不再言語,觀音廟内外一片黢黑,萬籁俱寂中,祁霁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
月影朦胧,于無聲處灑下幾縷清白,祁霁躬身藏在裴環之背後,在那叫人看不真切的寂靜夜色中,一隻沾滿泥巴的腳被慢慢擡起。
那隻腳越過門扇下的橫木,又悄無聲息地探入廟中,赤腳落在觀音廟内冰涼的石闆磚上,幾叫人聽不見一點聲響。